第01章 我愿逆流而上

2021-04-16 16:20:17 发布 | 4598字

那是一个白玉杯,十七朵梅花在白玉杯上竞相开放,是取“腊梅傲雪”之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看到那个久违的身影,岳明惊喜交集,可怎么走也走不到她面前。他高声大喊:苏婵——

女子回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久别的她。

“婵儿,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和田来了?”岳明一口气跑到苏婵面前。苏婵微微一笑,“玉龙喀什河有满河的白玉,我做梦都想来捡啊!”岳明懊悔,婵儿跑来看白玉,始作俑者是自己,是自己给她勾画了那样一个美丽的白玉河。

找了她那么久,打死也没想到她会来这儿。这样想着,岳明歉意地说:“婵儿,对不起,我那是在开玩笑。”

苏婵瘦了,细挑的个子增添了一种单薄而忧郁的美丽,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变化。

岳明问她:“离开扬州一年多了,什么时候来的和田?”

苏婵说:“我先去苏州帮师父干了几个月的活。后来有人要来和田买料,我就搭伴一起来了,也算是了个心愿。”

岳明心里委屈地想,师父还指挥我到处找婵儿,闹了半天是为遮人耳目,原来他是帮婵儿在苏州取得平静。就是再如何,也不应该折腾我呀!难怪岳川总在小说里和他过不去。

“来那么久了,还没有看够这条河吗,一个人走这么远。”岳明见苏婵的目光没有离开河面。

“每次见到的都不一样啊。我喜欢逆流而行。”

“和田两条著名的产玉的河,都看了?”

“白玉河和墨玉河吗?”

“对,玉龙喀什河自南向北流经和田绿洲,在阔什塔什与喀拉喀什河汇流成和田河。然后注入塔里木河,是塔里木河的源头之一。”岳明指着远处说。

“师哥,昆仑山看着就在眼前,其实要走好久才能到山脚下。”

“去过吗?”

“没有。我就顾着看河了。”

“那你听说过这里古时候是怎么采玉的吗?”

“知道啊,是从河里拣或捞籽玉,主要是在秋季和春季。听说古时候维吾尔女子在月夜里下河捞玉,玉在水中反射着月光,只有女人看得见摸得着。这就是所谓‘阴人招玉’吧。”

两个人在没话找话说,都怕冷场,怕触及逃婚的事,怕说到岳川。岳明也没有问起婵儿的生活境况。

两人默默走出河坝。岳明提议一起去吃饭,婵儿说和田街上的汉餐馆很少,不如去她住的地方做饭吃。她说:“师哥来了,我理应尽地主之谊。”是啊,转眼苏婵成了和田的主人,真是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呀。

岳明知道苏婵很会做饭,便欣然前往。两人在街上买了菜肉,去婵儿的住处。

买菜的时候,两人如影随形,有商有量。岳明感觉如同在梦中,这是在他心里无数次想象过的小两口快乐过日子的美景。只是此刻,不是在扬州古老的集市,而是在昆仑山下美丽的和田,岳明很享受这一时刻,愿意用心永远记住这一幕。

苏婵住在一个绿树环荫的维吾尔族小院。小院里十分洁净雅致,葡萄架下放着喝茶的小桌,屋前盛开着五六种夏花。

岳明在院角看到了苏婵的工作室,里面有雕琢机床和一些工具,以及堆放的原料。最令他惊讶的,是一个放在墙根的古老的手工砣机,这种碾玉的技法沿用几千年,可以说已经失传,可能师父还用过。岳明感兴趣地问:“这是哪弄来的琢玉机?”

苏婵说:“是肉孜大叔拿来放我这儿的,他说二十年前有个汉族玉雕师放在他家大车店的,那个玉雕师说要来取,可一直没来。肉孜大叔以为我还可以用,可惜……”

岳明:“这可是文物啊,湾头镇、相王弄有没有都难说。”

苏婵:“早些年我在苏州专诸巷看到过有人用。”

专诸巷从明清时期就是苏州玉器一条街,明代苏州玉雕巨匠陆子冈以及古代一些知名匠人都出自那里。岳明摇摇头,可惜地说:“师父说过,这种方法解玉对玉石的内在结构损伤较小,油脂度呈现得更足,就是效率低。可惜我从未亲眼观看过这种古法的解玉过程。”

苏婵说:“这个已经不能用了,不过我可以给你演示一下。这里是用脚踏下面的绳带传送动力,这里调水在铁片来回转动下,用金刚砂把玉石解开。”

古人的聪明智慧令岳明赞叹,那真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岳明同时感受到了苏婵生活的安静和稳定,“婵儿,你在这里要安营扎寨了?”苏婵笑着说,“在原料产地近水楼台啊,我不能辜负了和田。”岳明突然难过起来:“婵儿,你这是在流放自己吗?那都不是你的错。岳川他……”

“师哥,不要说岳川。”苏婵打断了岳明。半晌,她红着脸说:“不干岳川的事,是我自己一直都没想好要不要和马琪结婚。”

“既然没想好,为什么要答应马琪?”岳明话里带了些责备的口吻。苏婵解释,“我以为答应了他,我就可以死心了。”

“那还是应该怪岳川,”岳明说。“他就不应该那个时候出现。”苏婵赶忙给岳川开脱,“师哥,岳川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承诺,是我自己的问题。”

岳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给岳明冲了茶,苏婵转身进了厨房。岳明坐在院子里,就听得婵儿淘米洗菜的声音。转眼,小院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真是个硬气利索的姑娘。婵儿幽幽的声音传出来,“师哥,你怎么还不结婚?我未来的嫂子该是个多美的女人啊。”

问题来得突然,岳明张口结舌。苏婵走出来望着他,他只好尴尬地说,“快了快了。”

苏婵换了话题。

“师哥,”她说。“在和田,你可是大名鼎鼎。一说我是扬州来的,几乎没有人不说起你。”

“骂我呢?”

苏婵笑了。

“嗯,也有骂的,”她说。“但大多都在夸你。骂也是说你财大气粗,不给别人活路。师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你扮月下老,让我和岳川演新娘新郎。岳川背着我摔倒,把腿磕破了,你妈追着打你,你急忙跳河里。”苏婵说完大笑起来。

笑声清脆,岳明却听着凄婉。怎么不记得!那时候其实是自己想背婵儿的,可是婵儿非要岳川当新郎。难道那时候小小年纪的她就喜欢岳川了?岳明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句:“命中注定的事真说不清楚。”

“命中注定什么?”苏婵问。

岳明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把“命中注定”这句话说了出来,只好说:“我是说,如果那次不是岳川摔了你,我可能就给你们把婚结了。”两人又笑了起来。

话说开了,气氛便融洽许多。

这时候有人进院来看苏婵的作品,原来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意圈子,似乎也有合作伙伴。苏婵进屋拿出一个半成品,岳明眼睛一亮。那是一个白玉杯,十七朵梅花在白玉杯上竞相开放,一定是取“腊梅傲雪”之意。玉杯还是毛坯,没有打磨。来人看后放下毛坯,约定改天来送定金,满意而去。

岳明接过那玉杯,问苏婵这叫什么杯。

“一捧雪。”婵儿淡淡地回答。

“什么?你见过‘一捧雪’?”

“没有,只是在师父那里看过一眼赝品,十分喜欢,就照着做了一个。关键是这块白玉做别的可惜。”

“师父的‘一捧雪’真是赝品?”岳明想起岳川的小说。

“是赝品。”苏婵接着说,“师父说‘一捧雪’是陆子冈出的绝活,而且是给皇上做的。就算是赝品也是清代的赝品,很珍贵的。”

“不是赝品失窃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苏婵惊问。

岳明答不出来,突然想起自己这是把岳川的小说和现实混淆了。这个坏岳川!他敷衍说,“哦,我记错了。”

陆子冈巧夺天工的玉雕技法深得明代嘉靖皇帝欢喜,下令将陆子冈所有的玉雕作品收为宫中专利品,并借此提出欲亲眼目睹陆子冈秘而不宣的“昆吾刀”(也有人称“锟铻刀”)。不料,遭到陆子冈婉拒。这是陆子冈的坚持。

陆子冈还有一个坚持,就是在自己的作品上必须署名,他是手工艺人中第一个要求创招牌和品格的人。皇上命陆子冈为自己作一件玉杯且不得署名,陆子冈说不署名就不雕。皇上说抗旨要砍头,陆子冈只得接旨。几个月后陆子冈交来玉杯,名为“一捧雪”,十七朵梅花在白玉杯上竞相开放。皇上没有发现陆子冈的署名,十分得意。却有好事者指出,其实陆子冈不但留了名,还将自己的名字隐藏在了花蕊中。皇帝一看果然,龙颜大怒,下旨杀无赦,一代玉雕大师就这样傲然而终。最为蹊跷的是,陆子冈的绝笔“一捧雪”也在宫中悄然失踪。

师父讲的这些故事多为民间传说,不过讲到最后,他又补充说,陆子冈虽死,那昆吾刀却传世了。师父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昆吾刀与他有关。

岳明说:“婵儿,这个玉杯我要了,你要多少钱我不还价。”

苏婵告诉岳明不能给他。她说:“师哥,这是别人预定的,我不好出尔反尔的。再说,厂里的事你怎么好做主。”

“婵儿,我正要对你说,我已经从厂里出来了,自己有了一个工作室。厂里六个玉工跟着我一起干呢,所以我自己说了算。”岳明这才说了自己的变动。然后又说:“你跟我回扬州吧。先在我那里委屈委屈,我保证用不了三年……”

苏婵拒绝回扬州。

她说:“师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一捧雪’我有块羊脂玉,专门给你做一个,就当我给你工作室的贺礼吧。眼下我还不想回去,你没看到,我这里有多舒心?”

是啊,这里就像世外桃源,安静自在,工作累了就去河边走走,这是别人想求也求不来的安逸。岳明心想,早知婵儿这么喜欢和田,早带她来就好了。

“玉则遇也,我肯定比你先得到好玉。”苏婵笑着说。

岳明想了想说:“婵儿,你不回去,我也不勉强你,但你一个女孩子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边远地方,终究让人担心。这样吧,我在和田朋友多,我托人照顾你,你不要拒绝。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和生活。”

苏婵看岳明恳切,只好说,“那就谢谢师哥了。”

饭后,苏婵送岳明回宾馆。

岳明问:“婵儿,岳川去法国留学了,你知道吗?”苏婵微微一愣,“他学的不是国画吗?去法国是……”岳明说,“这小子又对壁画感兴趣了,说要去学学西洋壁画。”

“他一定学得成。”苏婵赞赏地说。岳明看到婵儿的表情,满腹的话语鲠在喉中,终又咽了回去。

苏婵又转移了话题。

她问:“师哥,这次来,和田玉石巴扎去过了吗?”

岳明说还没顾上,他记得以前是每周五才有交易,后来又加了个周日。“现在每天傍晚都有了。”苏婵说,“师哥,走,我陪你去转转,就去玉龙喀什河西岸公路边的那个巴扎。”

刚走到河西岸就碰到了尤茹祥,他也正要去巴扎转转。尤茹祥见过苏婵,再加岳明介绍便成了熟人,于是三人行。

“巴扎”是维吾尔语,意思为“集市”。1985年之前,和田玉的经营大多由公办,并没有玉石巴扎。许多朝代,对玉石的经营实行官办,严禁民间公开交易,尤其在清代,更是严而又严。但和田人售玉自古有之,被史学家称道的“玉石之路”,就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和田人把和田玉销往中原和中亚而形成的。

尤茹祥介绍玉石巴扎形成的历程——先是比较专业的商贩,后来采玉的人也加入了,再后来家里有几块玉的农民加入了,再再后来农民成了专业的采玉人和商贩,开始在这里摆摊……先是周五,因为周五是穆斯林礼拜日。后是周五和周日,再后来是夏天的每天傍晚……先是没有加工过的和田玉石,后来有了加工过的玉石,再后来是五湖四海中外玉石都来了……渐渐地,玉石巴扎形成了,这条街也向前延伸了半公里。

他们三个来到现场,这里人声鼎沸,气氛火爆,各种玉石琳琅满目。交易者用习惯的神秘方式交易,在袖筒里掰着手指头传达着价格信息,反复讨价还价,最终拍手成交,或者甩手离开。也许经常来这里才能淘到好货,这一次,他们三人空手而归。

第二天岳明离开了和田。尤茹祥派了一个维吾尔女孩子免费给苏婵当助手,女孩子叫塔什克丽,就是玉石花的意思。塔什克丽的工资由玉石收购站发,苏婵为回报收购站,每个星期去收购站做一天义工。实际上这也是她挑选玉料的好时机,她明白,这是师哥能给她最大的照顾。

塔什克丽不但一天要给苏婵唱几十首维吾尔族民歌,还给她讲很多有关和田玉的民间故事,这让苏婵十分开心。故事里有一句话:“宁做山上的玉石,不做巴依家的地毯。”巴依是维吾尔族、乌孜别克族语,意思是王爷、财主。

苏婵感觉很受鼓舞,对,她苏婵就是宁做白玉河边的石头,也不做马琪这个“巴依”的玩物。她很感激师哥把塔什克丽送到了她的身边。可惜,好景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