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阿芸肉酱面

2019-04-13 22:37:42 发布 | 3338字

第二天,星火早早地醒了,跳下木头堆,走出柴房,伸伸腰,活动一下筋骨,然后搬几块木头到院子里,开始劈柴。

此时天还黑着呢。月牙和几颗星星依然悬挂在天空,只是颜色变得很淡。空气中充满了露水的香味,阵阵微风吹拂着他赤裸的上身,感觉真是凉爽。

不一会儿劈好了木柴,去院子里推一车煤来,将老虎灶的三口大锅注满水,开始生火。

水生听见动静,从木头堆上蹦下来,循着声音来到老虎灶间。

见星火正挥舞铁锨,将煤块铲进炉膛子,黄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脸上抹得一道道黑,犹如戏台上的灶王爷。

水生道:“星火!这天还没亮呢!”

星火擦把汗,在脸上增加一道黑,答道:“那是你的天还没亮。我的天早亮了。”

水生没听明白:“啥意思?你的天,我的天,咋会有两个天?”

星火答道:“你的天只有一个太阳。我的天有三个太阳。你瞧瞧,”他指指三个老虎灶,炉膛里红彤彤,热气逼人,“我的三个太阳都晒屁股啦。你的太阳还没出来,去睡个回笼觉吧。我还要去运粪呢,晚了就来不及了。”

星火别了水生,离了陈记煤铺,去粪码头领了他的运粪车,推车赶往咸瓜街收马桶。

天刚微亮。

黄浦江上,太阳正贴着江面一点一点地上升。几缕阳光撒向泥螺浜,与水上人家的袅袅炊烟混在一起,仿佛被青烟熏得褪了色一般,变得雾蒙蒙的。

几个勤快的小贩已经来到路边,支起馄饨摊、阳春面摊、烧饼油条摊。

这是星火每天最快乐的时光。笔直宽敞的大马路空空荡荡,没有汽车,没有马车,没有黄包车,没有行人,只有他这个起得最早的运粪苦力,推着运粪车,肆无忌惮地在马路中央奔跑。木轱辘碾过路面,吱呀吱呀响声震耳,宛若乐队在给他伴奏。没有路人的白眼,没有汽车司机的叱骂,没有巡捕的棍棒。迎面吹来的江风,将他的破汗褂吹得如旗帜一般迎风飘扬。

此时此刻,上海滩的笔直宽敞的大马路是属于他的。

天不亮给老虎灶生火,天微亮推运粪车收马桶,上午去十六铺码头扛大包,下午去送一两趟煤,然后接着在十六铺码头扛大包,这就是星火一天的生活。

他仿佛一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得团团转,连停下来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但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因为这样一天干下来,他终于能吃饱肚子了。

小时候,星火的全部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吃饱肚子。

他六岁上死了父母,被大伯领养回家。

大伯家有三个男孩,十岁,七岁,五岁。

吃饭的时候,大伯母每次只给他半碗米饭,等他吃完了半碗米饭,把碗递过去添饭,大伯母就会对他瞪起眼睛训斥:“小孩子家哪有这么大的肚子?吃多了会撑坏的。”从来不会再给碗里添米饭。

他伸出筷子想去夹菜,那三个孩子马上就会伸出胳膊阻挡他。

此时大伯把眼睛挪到后脑勺上,装作视而不见,最多只说一句“莫要打闹!再闹谁也不许吃饭了。”

他有几次冒险,自己端着碗去盛饭。三个孩子立刻群起围攻,连推带搡,结果打碎了饭碗。

大伯火冒三丈,奔过去像抓小鸡一样拎起他,将他平放在凳子上,口里骂道:“一只碗要多少钱?!你觉得老子挣钱容易是不是?把你卖了也买不回来一只碗。”雨点般的巴掌下去把他打得死去活来。

几次冒险无一例外均遭痛打。他以后再也不敢去尝试了。

吃完半碗米饭,他就会乖乖地搬起自己的小板凳离开饭桌,躲在墙角里,瞪大眼睛盯着饭盆,饭碗和盘子,巴望着他们会剩下几个米粒,些许菜汤。越是渴望这些,他的胃和肠子就会加紧蠕动和收缩,扭曲痉挛,咕咕作响,声音越来越大,直震得他耳鼓发麻。

日久天长成了一个毛病,如同得了疟疾的人打摆子。隔一段时间,肚子就会突然咕咕乱叫一阵,白天叫晚上也叫,直叫得他两眼发黑天旋地转,无论做什么也止不住,除非吃东西才行。

他观察了一阵子,大伯家里的饭菜刚盛到饭桌上的时候,腾腾地向上冒着热气,因为怕烫,那三个小魔王是不动的。

他趁这个机会冲过去,抓起桌子上的饭菜就往嘴里塞。滚烫的饭菜烫得他口腔喉咙全是燎泡,但是吃到肚子里却是暖洋洋的。

每次抢饭之后均遭一阵痛打,但是相比于肚子咕咕叫的滋味,挨打要好受得多,所以一有机会他还是要抢。

慢慢地,他的手、嘴、喉咙历经磨练,再滚烫的食物也不怕。他的屁股也历经磨练,再怎么打也不觉得疼,咬着牙一声不吭,听凭大伯打累了为止。

大伯母为防止他抢吃,几次要大伯用铁链子把他锁起来。大伯无论如何不同意。他怕星火真的被饿死了无法向死去的兄弟交代。

星火虽然只有六岁,但是他能明白大伯的苦衷,所以对他一点也不怨恨。

这样过了三年。

星火长到九岁,有一次跟大伯一起去镇上集市送货,见到几家饭馆里面,有的顾客竟然饭菜都没有吃光就走。他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决心不再给大伯添麻烦。

从那以后,他每天早晨出家门,走十几里地到镇上,找个偏僻的地方用锅底灰将脸涂黑,然后整日在几个饭馆门前转悠,一看到里面有客人离开,桌子上还有残羹剩饭,便几步钻进去,抓起来就往嘴里倒。

虽然总是被饭馆里的伙计揪住耳朵扔出门外,但是肚子不再咕咕叫了。

时间一久,各个饭馆都嫌他讨厌,伙计们只要在门口看见他就立刻把他轰走。钻进饭馆抢剩饭的机会越来越少,肚子又开始没完没了的咕咕叫了。怎么办呢?

他盯上了馒头、包子小摊。这些摆小摊的伙计,一个人又做又卖又收钱,经常顾东顾不了西。他瞧准空子冲过去,抓起一个蒸笼就跑,一边跑,一边将蒸笼里面滚烫的馒头或者包子抓起来往嘴里扔。摆摊的在后面追赶,他在前面狂奔。

从九岁一直跑到十五岁,练就了一双飞毛腿。

男孩十五岁在乡下算是成年了。星火虽然营养不良,但是个子却长得很高。大伯看他比自己还高出半头,自认为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弟弟,便把他交给几个同乡,随他们一起去了上海滩。

星火跟着苏北同乡在上海滩做苦力,推粪车,扛大包,终于不用偷不用抢就能吃肚子了。

几个苦力搭伙干活,他从来不惜力,拿的钱比别人少,干的活却比别人多,因此大家都喜欢他。

每次从码头给“陈记煤铺”运煤,卸完煤,别的苦力都走了,只有他留下来,拿着扫帚把地上散落的煤块渣渣扫起,堆成一个小堆。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堆慢慢变成了大堆,直到突然有一天,消失了。

陈老板将他叫进屋里,递给他两块大洋,笑眯眯地说:“星火,你的那堆煤我帮你卖了,这是卖煤的钱,你拿着。”

陈老板名叫陈一清,也是苏北人,个子不高,人很清瘦,穿长衫戴眼镜,一团和气,很有学问,开煤铺以前是个教书先生。

星火把手背起来:“那是你的。我不要。”

“你自己劳动所得,为什么不要?你要是不扫,那些煤渣渣就会被人踩了,变成粉末,混在土里,咋能卖钱?”

“我不要。我扫地不是为这个。”

陈一清于是收起大洋,笑眯眯地说:“那好吧。我有个建议,等我的老虎灶完工了,你到我这里来当个灶王爷怎么样?帮我烧老虎灶,然后再帮我给几个主顾送煤,我每个月给你两块大洋。你看这样行么?”

“那我还能不能继续推粪车,扛大包呢?”

“那随便你。只要你能忙乎得过来,当然可以啦。”

“那我愿意!陈老板。”

阿芸肉酱面馆是煤铺的主顾之一。

星火第一次去送煤,阿芸就给他做了一碗阿芸肉酱面,放在桌上,招呼道:“大兄弟!来尝尝我的肉酱面。”

阿芸没有叫他“喂”、“嘿”,或者“送煤的”、“推车的”,而是叫他“大兄弟”。

他身上是煤黑,脸上是煤黑,手上也是煤黑,端起青瓷大碗来,盖戳子似的在碗上印上几道煤黑。

阿芸抿着嘴冲着他笑,眼睛弯弯的眯成一道月牙形。

等他连汤带水吃完了面,手在嘴上一抹,立刻将下巴和腮帮子变成了一张煤饼。

阿芸噗哧一声笑出来:“大兄弟!下回吃面记得先洗手。”

他禁不住脸上发烫,烤红了腮帮子上的煤饼,讷讷地说:“老板娘,真好吃!”

阿芸笑弯了腰:“你说啥子嘛?老板娘不好吃。是阿芸肉酱面好吃。你不要叫我老板娘,叫我阿芸姐吧。”

“是。阿芸姐。我叫星火。”

以后他每次送煤,阿芸定会做一碗阿芸肉酱面给他吃。

星火也留下心,挑着日子去送煤。他挑的日子,总是碰巧赶上面馆有很多活计要干的时候,要么赶上搬运小山似的车牌面粉,要么赶上修理桌子板凳,要么赶上清理店铺打扫厨灶间。

阿芸和瘸子老崔正忙得脚朝天,他送煤来了,嘿嘿嘿地笑着,一声不吭,上去就干活。有他在,这些繁重的活计一转眼就干完了。

他喜欢干完活后,阿芸看着自己笑,将眼睛弯成月牙形,递给他一条毛巾,对他说:

“我早上就开始想你,果然把你想来啦。快擦擦汗吧,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