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设局

2019-04-13 21:41:10 发布 | 5019字

水生推着车不慌不忙地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想着戴春旺的肚子,“肠子搅在一起”,呵呵,那是个什么景象?

照春旺老婆的说法,罪魁祸首是一碗凉水。

他想像着自己变成一碗凉水,顺着戴春旺的喉咙钻进去,流进他肚子里,揪住他的肠子,搓麻绳似地拧,然后盘成一团,再打个死结。这大概就是“肠子搅在一起”的样子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对面跑过来一个人,穿长衫,戴硬边礼帽,手里举着一叠大红请柬,火急火燎的样子,没头没脑地冲着独轮车直撞过来。

水生慌忙推车躲闪,口里喊道:“嘿!嘿!瞧着点!看撞了我的车。”

那人被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见自己差点撞了人家的水果车,连忙说道:“抱歉!走得慌了。对不住。”

话音未落,一眼看见独轮车上插着一面小旗“鸿盛水果行”,喜出望外地叫一声:“哎呀!原来你是鸿盛水果行的伙计呀!”

水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想他也许认识王老板或者戴春旺,于是客气地回答:“我是鸿盛水果行的伙计小顾。”

那人如释重负地说道:“我正要去水果行找你们。你是不是要去红状元酒楼,给李老板女儿婚宴给送果篮的?”

“正是。”

那人喘口气说道:“还好半路上碰见,要不然害你跑冤枉路了,”他从手中一叠大红请柬中抽出一张,凑近了给水生看,“婚宴地址变啦,改李老板府上了。喏,这上面是新地址,你得把水果篮送到李老板府上去。”

水生盯着大红请柬看。以前跟着木良一起送货,木良每次都教他认地址上面的字,所以好多字他都认识了。这次巧了,“永安街同安里3号”,几个字全都认得。

水生问道:“这地方我从来没去过,请问怎么走?”

那人答道:“这地方好找得很。我告诉你啊,你从这条马路一直下去,上高乃依路,一直向东走……对啦,大自鸣钟巡捕房你晓得吧?”

水生说:“晓得,经常路过。”

“这就好办了。大自鸣钟巡捕房西边第二条街便是永安街。街上都有弄堂牌子。好大一个过街楼,上面写着同安里,打老远就能看见。一定错不了。”

水生听明白了,只不过路有些远,走过去要个把钟头,问道:“现在几点了?”

那人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才十点钟。不慌。你现在赶去来得及。我还要通知其他的人,先走一步,再会。”说完将大红请柬塞在水生手上,小跑着走了。

水生推起独轮车,调转方向,加快步伐往高乃依路走。

刚快走了几步,赶紧又慢下来。原来走得太快了,车上果篮里面的水果被震得颠簸,险些要掉出去。他只得耐住性子,不紧不慢地推车走。

走了好久,望见了高高的大自鸣钟。再走一会儿,便到了巡捕房路口,看大自鸣钟上的指针,十一点钟,果然走了一个钟头。

水生照着那人的说法向西走,到第二条街,果然是永安街。

上了永安街,走不一会儿,一个洋式的过街楼,中间刻着三个大字“同安里”。

他推车进入同安里弄堂,向里面望去,不远处一个石库门宅子,门口挑着两串大红喜字灯笼。不用问,一定是李老板的宅院了。

他走到近前,见大门关得紧紧的,虽然挂着喜字灯笼,却显得冷冷清清,心里不禁犯嘀咕:怎么有钱人家摆婚宴要关着大门?

他把独轮车在地上支稳了,上前按门铃。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从里面探出来,问道:“你找谁?”

难道自己找错门啦?水生一愣。怎么也看不出这家人是在办婚宴的样子。他连忙问道:“请问这是天丰公司李老板府上吗?”

看门人答道:“不错!你有何贵干?”

对啊!就是这里。有钱人结婚跟我们穷人不同,喜欢静,不喜欢热闹。水生脸上堆笑,说道:“我是鸿盛水果行的,来送喜宴果篮。”

看门人恍然大悟道:“噢!原来是给小姐送喜宴果篮啊!”他从门缝里伸出手来向街口指了指,“小兄弟,你送错地方了。小姐喜宴摆在红状元酒楼,你怎么送家里来了?瞧你做事情毛手毛脚地。告诉你记住了,红状元酒楼,你赶快送去吧!”

水生脑袋“嗡”地一声,霎时间天旋地转,结巴着说道:“我本来是去红状元酒楼,半路上被你们的司仪官拦住,告诉我喜宴改在府上摆了,我这才赶过来的……”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老实?明明是自己搞错了地方,反倒赖别人,”看门人索性将门大开,气哼哼地说:“喏,你自己看清楚啦,府上一个人没有,都去红状元酒楼了。”

水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门人啪地一声关闭大门,用力过猛,震得大红喜字灯笼晃了几晃。

水生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眼里仿佛被人塞进了两只蝉,“吱嘹吱嘹”不停地呱噪。他连忙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过了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将送喜宴果篮的事情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从戴春旺肚子疼开始,到半路碰上的拿大红喜帖的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终于想明白了。

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重新推起独轮车,出了弄堂,往红状元酒楼的方向走去。

又过了一个钟头,水生来到红状元酒楼门口。

喜宴早开始了,阵阵欢笑声从酒楼里传出来,人站在外面都觉得震耳朵。酒楼大门上贴着大红喜字,地上铺满鞭炮的碎屑。

一个司仪和一个酒楼的伙计,双双站在门口等着迎接迟到的客人。

那伙计是个矮胖子,名叫李贵,年纪五十上下,去过几次鸿盛水果行订水果,认识水生,走上前去气呼呼地问道:“小顾!你搞什么名堂?果篮现在才送来?!”

水生冲李贵鞠了一躬:“对不起贵叔,全是我的错。我稀里糊涂走错路了。”

李贵埋怨道:“我看你脑子进水了。就这么点儿路,闭着眼也能到,你能走错了?刚才我们老板急得,把我祖宗八代都揪出来骂了个遍!小顾啊!你险些害我丢了饭碗。”

水生又鞠一个躬:“贵叔,实在对不住。”

“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当时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就跑到水果行去找你们,春旺说小顾一早就出来送货啊,怎么还没到?我只好出去满大街找果篮,偏巧隆记水果行的老徐做了十个果篮,本来预备明天要用的,被我一把抢过来先用上。幸亏有老徐的十个果篮充数,要不然就被你害得我一家老小都去喝西北风了!好了,我这儿没事儿。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怎么编排编排,回去交差吧。”

水生听完,身体里只剩下冰冷,与李贵告辞,推起独轮车。

车上的十个水果篮依然如故,漂漂亮亮地呆在车上。果篮上系着大红绸子,顶着一朵大红绢花,跟早晨出来的时候一样。一上午的奔波丝毫没有减少它们喜庆的颜色。

戴春旺像怀里揣着一只兔子,心脏砰砰乱跳,坐在店铺里面,头时不时地伸出去往外看,客人来买水果,他不是忘了找钱,就是忘了给人家拿货,神情恍惚地过了一个上午。终于看见水生了!蔫头搭脑地推着车过来。

他丹田运口气,壮着胆子大呼小叫道:“小顾!你搞什么名堂?怎么把车原样推回来啦?”

水生只顾往里走,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走错路了。半路上转向了。没有找到红状元酒楼。”

戴春旺听了水生的话,一下子蒙住了。

咋回事?他自己走错路了?不是让老徐找人半路拿喜帖拦他让他把果篮送李老板府上去?这老徐搞得什么鬼?到底是咋回事啊?

戴春旺实在想不明白,急得脑瓜仁一蹦一蹦地疼,简直要急疯了。

水生将独轮车往院子里一放,转身进了杂物间,好像一棵被伐倒的大树,嘭地一声倒在地铺上,拉过被子蒙住头,呼呼大睡起来。

傍晚,王鸿盛泡完盆汤回来,一进院子,看见独轮车和十个果篮,和早晨时一模一样,仿佛没出过门似的,“啊呀”惊呼一声,眼珠子差点掉脚面上。

“怎么回事?!”他像一头发疯的老虎吼了起来。

戴春旺小跑着过来。

王鸿盛朝他怒吼:“这果篮怎么回事?怎么还在这里?”

戴春旺用手指指杂物间:“问小顾。”

王鸿盛一脚踢开门。

水生从地铺上坐起来,睡眼朦胧,张嘴打了一个哈欠。

王鸿盛见水生那样子,气得说不出一个整句来,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小顾!果篮?小顾!睡觉?”

水生疲惫不堪地回答:“噢,你问果篮是吧?我今天走路转向了,鬼打墙,一圈一圈地乱转,怎么也找不到红状元酒楼,只好把车推回来了。晕头转向,所以睡了会儿,现在脑袋还在转。”

王鸿盛炸开五指,抡起手来,结结实实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哭道:“老天爷!我这是招谁惹谁啦?”当即瘫倒在地上。

戴春旺连忙上前扶住,连拖带拽,好歹把他弄回了正房。

水生打个哈欠,倒头又睡。

吃晚饭的时候,春旺老婆在院子里喊:“老板!小顾!吃饭了!”王鸿盛正房里一点动静没有。水生杂物间一点动静没有。春旺老婆连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吭声。她只好端一碗饭进正房,放在厅堂的八仙桌上。然后端一碗饭到杂物间,放门口地上。

空气中仿佛有鬼魂飘荡,四周死一般地寂静。

春旺两口子悄无声息地吃了晚饭,早早回屋,一声不吭地上床睡觉了。

到了半夜,水生醒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起来,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到门口,端起那碗饭,静悄悄地吃了个精光。将缆绳缠在腰间,从枕头底下摸出荷兰海盗牌水果刀,插在腰上,吱呀一声打开门,出了杂物间。

一条极细的月牙挂在天空,月光照在院子里,像洒了一层霜。空气中震荡着王鸿盛和戴春旺的鼾声。

他像个幽灵似的,一闪出了鸿盛水果行。

咸瓜街空空荡荡,偶尔从黑暗处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

他顺着石板路走到隆记水果行,立在墙外,从腰间解下缆绳,瞄准屋角凸出来的飞檐,轻轻一甩,将缆绳的活扣套在飞檐上,再一拉,绳子便套紧了。他用手拉着绳子,身体几乎平起来,脚踩着墙壁,三下两下攀上了墙头,摘了绳子拿在手上,轻轻跳进院子里。

天气热,徐正奎光棍一人,睡觉爱开着门,享受穿堂风。

水生闪身进屋,反身栓上门闩。

徐正奎光着身子,只穿一条大裤衩,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床边小桌上堆着他的衣服。

水生捡起上面的臭袜子拿在手里,上床去,哐当,一屁股狠狠地坐在他的肚子上。

徐正奎在睡梦中,感觉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压在身上,张嘴“啊”地要叫。水生待他一张嘴,叫声还没出来之时,一双臭袜子已到,直塞进他的嘴里。

徐正奎嘴被堵住,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掏。水生飞起两只大泥脚丫子,一左一右踩住他的双臂。这是他在三叉港跟人打架时早就练熟了的招数,使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水生拿水果刀在手,打开刀锋,将刀尖儿轻轻插进徐正奎的鼻子眼里,盯着他的眼睛,小声说道:

“我是小顾。你乖乖躺着别动,我有话问你。你要是乱动,鼻子马上变漏斗。你明白?”

徐正奎吓得一动不敢动,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水生问道:“今天送果篮那场局,是你的主意还是戴春旺的主意?”

徐正奎回答:“呜呜呜呜呜。”

水生一看不是办法,把刀尖儿从他鼻子眼里撤出,问道:“是你的主意?”

徐正奎拼命摇头。

“是戴春旺的主意?”

徐正奎很吃力地点头,伴着“呜呜呜”的声音。

水生骂道:“胡说!死到临头你还赖别人!戴春旺蠢头蠢脑的,咋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徐正奎急了眼,“呜呜呜”地使劲挣扎。水生只好掏出了他嘴里的臭袜子。

徐正奎一滚滚到地上,跪在水生面前,鼻涕眼泪直流,一边抽泣一边说:

“小顾爷爷!我冤枉啊!戴春旺是蠢,可是他老婆精啊!整个事情都是那婆姨的主意。不是我啊。冤有头债有主。小顾爷爷,你杀错人了。”

水生哼了一声:“哪个说要杀你了?我就要那十块大洋。本来就是我的,那钱你不该挣。你给我吐出来。”

“是!我这就拿给你。”

徐正奎哆哆嗦嗦地下地,轻飘飘地像个鬼影子在走路,都是因为抽大烟的缘故,让他瘦得像根麻杆。他走到屋角的大柜子跟前,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四方木匣子,从里面掏出来十块大洋,递给水生。

水生接过钱来,放进裤裆内兜里,说道:“多谢老徐。咱们两清了。再会。”撇下徐正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了隆记水果行,顺原路返回鸿盛水果行。

院子里月光清冽,鼾声依旧。

水生直奔春旺两口子的厢房,站在门前,掏出水果刀,刀刃从门缝探进去,刀尖轻轻拨开门闩,然后推门进去。

春旺两口子的衣服和袜子也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水生抓起袜子,撩开蚊帐。

戴春旺睡在外面,水生用手一捏他的腮帮子,将袜子塞进嘴里。春旺老婆睡在里面,水生如法炮制,把袜子塞进了她的嘴里。

春旺两口子从梦中惊醒,瞪大眼睛,看眼前晃动着一个可怕的黑影。妈呀!家里面来了飞贼!可是嘴被堵住呜呜呜地喊不出声音来,黑暗中只吓得浑身颤抖犹如筛糠。

水生举刀在手,在两口子眼前晃了晃,低声说道:

“你们俩做得好事,我都晓得了。都给我听好了,下次再犯,看我把你们的口条割了喂狗!”

水生啐了一口,收了刀子,转身回到门口,打开房门,径直出去,听任春旺两口子的房门敞开着,大摇大摆地走回杂物间,躺在地铺上睡下。

春旺两口子呆在床上,嘴里含着臭袜子,一动不敢动,竖起耳朵听了好半天,直到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才敢掏出嘴里的臭袜子,轻轻地喘一口气,看着大开的房门,哪个也不敢去把它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