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赤脚财神

2019-04-12 23:28:17 发布 | 3243字

木良扶虞瑞康在椅子上坐下:

“你别着急,七叔。我虽然没看里面的货,但是我敢肯定货是好的。鸿盛水果行新来的小顾,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从黄浦江泅水游泳来的吗?他的保荐信藏在桐油麻布包里面,干爽爽的一点没湿。我刚才问过那洋人,颜料的包装是桐油纸和桐油布,所以我敢肯定货是好的。”

虞瑞康觉得天塌下来了,空气变成了坚硬的石板,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过来。

他解开长衫的领扣,大口吸着气。仿佛有个瞎子拿鼓槌敲打他的心脏,一会儿急一会儿慢,直敲得他面无血色,出了一头冷汗。

良久,终于吐出一口痰,呼吸均匀了些,摇着头说道:“太冒险了。”

木良答道:“七叔,刚才只有我一个人会说洋文,知道颜料包着桐油纸和桐油布,所以只有我敢冒这个险。”

“这个险也太大了。木良。我们瑞康号一年的流水不过两千块大洋。万一……”虞瑞康不敢再想下去了。

木良将嘴角绷紧,用坚毅的目光盯着虞瑞康说:“干吧!七叔。”

这句话虞瑞康已经听过很多遍:

在沪西投资办一个印染厂印染土布花布贩到乡下,他说“干吧!七叔。”;从店铺隔出一个小间给虞裁缝专做蓝布大褂,他说“干吧!七叔。”;跑街见客户见面礼白送一块大洋,他说“干吧!七叔。”

每次都是这样。

虞瑞康说“太冒险了”,他说“干吧!七叔。”

然而每次冒险都能让瑞康号的生意攀升一节。

这一次,木良也不会错的,因为他是赤脚财神。

虞瑞康捏紧拳头,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好!我听你的。咱们把血本押上!干他娘的!”

虞瑞康找出店铺的道契,和木良一起去交通银行,抵押出一张三千块大洋的支票,急匆匆赶往十六铺码头货栈。

货栈里,洋人已经脱了西装外套,领带打开变成两条飘带,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前,白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像中国人那样盘腿坐在一只空货箱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

水生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甜。

洋人看木良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回来了,紧张的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连忙系紧了领带,穿上西装外套,用法语说道:“你很有信用。”

木良将交通银行的支票递给他:“抱歉!让你久等了。”

洋人小心收起支票,放进西装上衣口袋,轻轻拍了一下木良的肩膀,说道:“货是你的了。再见。”

洋人走了以后,虞瑞康走过去仔细看那些货箱,锈迹斑斑简直惨不忍睹,一颗心立刻悬到嗓子眼,禁不住双臂发软,呆立着动弹不得,想打开货箱看货,可是两只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木良叫醒了水生。

水生去找来了一根铁钎子,咔吧咔吧,撬开货箱生锈的铁皮,再咔吧咔吧,撬开了货箱盖子。货从里面露出来:水汪汪湿漉漉。

木良的手伸进去,想掏出一包来,手止不住地哆嗦,货包又湿又滑,抓了几次都抓不住。

水生走上前,伸手一抓,取出一包来,三下两下撕开包装布和包装纸,用手一摸颜料,叫了一声:“丢他娘!硬邦邦的。”

“啊?!”木良和虞瑞康同时惊呼一声。

虞瑞康双腿立刻变得有劲了,一步迈过去,伸手进货箱里掏出一包来,打开一摸,硬邦邦的。再掏出一包来,打开一摸,还是硬邦邦的。当即仰天长叹道:

“老天爷!我虞瑞康干了大半辈子,今天终于发财了!”

水生见这笔买卖做成了,和他们一起大笑了一阵,想起鸿盛水果行那边还上着门板,不知道戴春旺回来了没有,便和他们两个告辞。

虞瑞康对水生说道:“小顾,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等这批货出了手,给你十抽一。”

“我又没做什么事,只不过跟在阿德哥屁股后面转悠了一下,哪敢要你们十抽一啊!”水生推辞道。

木良在一旁说:“十抽一是我们瑞康号的规矩。我们能有今天,全靠这个规矩呢。你不要,就等于坏了规矩。”

见木良说出这话来,他只得答应道:“那就听你的吧。阿德哥。”

水生离开十六铺码头,甩开大步一路疾走,风尘仆仆地回到咸瓜街。

那边虞裁缝和英菊自打他们拿走了店铺道契去银行抵押,心里就如同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一刻也没有踏实过,屋子里根本坐不住,两个人都站在街上,直着脖子等他们回来。

现在见水生独自一人甩着两只大脚丫子走过来,不见虞瑞康和木良两个,心里咯噔一下,魂都飞走了。

英菊慌忙迎上去问道:“小顾!你不是跟阿德他们一起在码头办货么?咋自己回来了?他们呢?买卖咋样?”

水生住了脚,瞅着英菊的脸庞只是笑,回答道:“阿德哥中状元了!”

“啥?你说啥?”英菊没听明白。

水生把刚才的事情大概讲了讲。

虞裁缝和英菊听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谢天谢地!总算买卖做成了!”

英菊一把抓住水生的大手,说道:“小顾,辛苦你了,快进来吃饭!”

忙乎了半日,水生早就饿了,当下也不客气,随着英菊进了院子,坐在小方桌旁。

其实饭早做好了,一直在灶间热着。英菊将饭端出来,摆在小方桌上:一大碗白米饭,一碟糟鱼,一碟豆腐干。

水生看见香喷喷的白米饭,肚子立刻咕噜噜叫起来。当下端起碗,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

英菊笑眯眯地看水生吃完饭,去自己屋里拿了个包袱出来,递给他:“小顾,你这些日子帮我们卖了好多长衫。谢谢你。这是给你的。”

水生不去接那包袱:“那是阿德哥帮你们做的。没有我的事。”

英菊将包袱楞塞进他怀里,说道:“人家给你做的嘛!阿德哥的身量比你小,咋穿得了嘛!”

“啥?给我做的啥?”水生好奇地打开包袱,原来是一件蓝布长衫,一件白土布汗褂,一条黑土布宽脚裤子。

英菊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是想着你的身量做的,又没有真的给你量,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汗褂和裤子我要。长衫还你。”水生把长衫拿出来还给英菊,“我咋能穿长衫呢?”

“都是给你做的。我留下干啥?”英菊一把抢过长衫,重新放进包袱里,不由分说塞到水生手里,“小顾,我看人没错,你以后肯定是要穿长衫的。都拿回去。”

水生拿着英菊送他的包袱,里面有汗褂和裤子,还有长衫,回到鸿盛水果行。

戴春旺早就回来了,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用藤条扎果篮,看见水生进来,问了一句:“怎么去了这么久?”

水生答道:“好大一堆货箱,所以忙了这大半天。”

戴春旺心里有鬼,低着头不看水生,说道:“瑞康号经常照顾我们生意,给他们帮些忙应该的。你进去喝口水,喘口气,快出来帮我做果篮。红状元酒楼订了十个果篮,明天上午送。”

水生将包袱放回杂物间,喝几口水,出来帮戴春旺做果篮,直忙了一个下午,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做好。

王鸿盛泡盆汤回来,十个果篮挨着个仔细检查了一遍,查不出半点毛病,这才放心,说道:

“十个果篮的生意,咱们一年碰不上两回。你们都给我仔细着点儿,不能出一点差错。”

没想到吃过晚饭,戴春旺不知怎的,突然肚子疼起来,愁眉苦脸地捂住肚子,只是大口喘气。

春旺老婆埋怨道:“刚吃完饭,不让你喝那么多凉水,你偏要喝。好像人家害你似的。怎么样,肚子疼起来了吧?”

戴春旺呲牙咧嘴地反驳了一句:“天气热嘛,所以喝凉水。哎呦呦。这肠子就跟搅在一块儿了似的。疼死我了。”

王鸿盛皱起眉头:“你们两口子别吵了。快回屋歇着去吧。也许是今天干活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王鸿盛见戴春旺还是一副佝偻着身子的样子,问道:“咋回事?肚子还疼?”

戴春旺答道:“拉了一宿。疼死我了。”

王鸿盛烦躁起来:“你这个样子怎么去送货?看半路上车翻了,糟蹋了我的生意。让小顾去吧。”

他把水生叫到跟前:“小顾,红状元酒楼,你晓得不?”

红状元酒楼在爱沙尼亚路,过了十六铺码头就是,好大一幢三层楼。水生给他们送过好几次货,自然认得了。

但是他还想确认一下,问道:“王老板,是不是爱沙尼亚路上的红状元酒楼?”

王鸿盛点头:“就是它了。法租界没有第二个红状元酒楼。你看春旺肚子疼得那样,动都动不了。那十个果篮,你帮他送去吧?”

“是!王老板。”水生答应道。

王鸿盛悬着的心落了地,瞪一眼戴春旺,骂道:“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干不了大事。”说完一甩手,气哼哼地去泡盆汤了。

戴春旺猫着腰,嘴里哎呦呦地叫唤,好歹帮着水生把十个果篮装在独轮车上。

水生招呼一声:“春旺哥,我去了。”

戴春旺惨白个脸,颤颤巍巍地挥挥手,看情形是肚子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水生推起独轮车,出了店铺。

红状元酒楼不远,半个钟头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