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鸿盛水果行

2019-04-12 23:23:30 发布 | 4071字

棺材拖船停靠在法租界十六铺码头。

水生一个猛子游出十几米开外,将头浮出水面。只见十六铺码头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有运粮食的米包子船,运杂货百货的乌山船,运海货的快口船,运水果蔬菜的江划子。真是船挨船船靠船,一个接一个,排得密密麻麻连个缝隙都寻不见。

探头张望了一会儿,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水果栈桥,停靠着几艘江划子。

船上小山似地堆满了西瓜。几个苦力站成一条长龙像抛绣球似地运西瓜。一面干活,一面喊着嘹亮的号子,声音震天价响。

水果贩子应该知道鸿盛水果行怎么走,去跟他们打听一下。

水生于是泅水游过去,悄悄地上了岸。上海滩晴空万里,一丝云也没有。太阳如同一只大火球,烤得人皮肤热辣辣的。江上吹来阵阵热风,三下两下就把他身上的水吹干了。只有肥大的水手裤还湿漉漉的。

他把手伸进裤裆里,摸出那个宝贝桐油麻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小脚阿娥的保荐信果然干爽爽的,在水里面泡了这么久,竟然一点儿水也没沾着。

他举着信走过去,找个水果贩子打听。

那人告诉他:

你向西径直走,出了十六铺码头。迎面河汊子名叫泥螺浜,夏天有好大的田螺可以吃。河上的桥名叫虞家木桥。你过了桥,迎面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弯弯曲曲的好似一根摊在地上的猪大肠,便是咸瓜街了。

中间有个土地庙把整条街一分为二,东街是堆栈,西街是店铺。

你要找的鸿盛水果行就在咸瓜西街。店里面那个死羊眼的伙计名叫戴春旺。你顺便告诉他杭州的西瓜到了,让他过来运些回去。晓得了吧?

“晓得了。多谢老大。”

水生向水果贩子道了谢。按照他的指引,果然顺顺当当地找到了咸瓜街。

他手里举着小脚阿娥的保荐信,一面走,一面仰着脖子看商铺的招牌幌子:“泰康当铺”, “丰隆绸缎庄”,“瑞康颜料号”,“四方斋糕点铺”,“李记咸菜铺”,……,都不是。

哎!有了!前面一家蓝底白字的幌子,写着斗大的几个字:“鸿盛水果行”。

“水果行”三个字他是认得的,熟悉得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再看前面那个“盛”字,仿佛是个小孩子蜷着胳膊腿坐在一个木盆里。不由得心中一怔:丢他娘!这个字画的不就是我么?

他停下脚步,立在鸿盛水果行门前。

鸿盛水果行的老板王鸿盛正和伙计戴春旺怄气呢。

起因是戴春旺的弟弟,名叫戴春土,本来在杭州念中学,参加了什么学潮运动,也不晓得拥护什么还是反对什么,反正闹得出了格,被学校开除了。书不能继续念了,又不想回乡下老家,就跑来找哥哥,希望在上海滩找个差事做做。他白天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逛找工作,晚上住在盆汤弄的浴池里睡觉,一个礼拜要两角钱。

戴春旺老婆心疼这两角钱,整日叨叨,要他跟老板说让弟弟到店里来住,就在杂物间里睡就行,可以省了两角钱。

戴春旺于是去找老板说这个事情。

老板一口回绝了他:“不行。我这里是水果行,不是旅店。”

每礼拜掏两角钱给弟弟付床铺费,无异于拿刀子剜他们两口子的心头肉,真是心疼得死去活来。戴春旺不死心,找机会又跟老板央求了几次,让弟弟来店里睡觉。

王鸿盛嘴里只有两个字:“不行。”再后来,他连“不行”两个字都懒得说了,只是把头摇成波浪鼓给戴春旺看。

看老板如此不讲情面,戴春旺也恼了,便整日把嘴撅得能拴条叫驴给老板看。

王鸿盛看了几日他的驴脸,扔下一句话来:“爱干干,不爱干别干。我已经托人找伙计了,过两日就到。”

戴春旺听了这话,吓得灰白了脸,再也不敢吭声了。自此,他整日担心水果行有新伙计来顶了他的饭碗。

偏巧在这个时候,水生到了。

水生站在水果行门外,探头探脑向里面张望。

见里面伙计三十岁年纪,个子不高,一身蓝土布短打,大热天的,胳膊上带着蓝布套袖,眉头皱成个黑疙瘩,一对死羊眼,估计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戴春旺了。

他于是跨进去,点头哈腰地问道:“大哥劳驾请问,这里是鸿盛水果行吗?”

戴春旺正烦着呢,忽然见闯进来一个阿土生(乡下人),四方脑壳像个土坯,一脸乌黑赛锅底,浑身上下一股咸鱼味儿,腥腥地刺鼻子,好像在黄浦江水底下泡了一天似地,当下没好气地问一句:“你有啥事体?”

“我找王老板。”水生将手中的保荐信晃了晃。

戴春旺打个激灵,警觉地问道:“你找王老板啥事体?”

“我叫顾水生,从三叉港来。劳烦大哥受累进去通报一声王老板,就说是阿娥大姨介绍我来的。”

娘唉!果然是新伙计到了!

戴春旺一下子慌了手脚,眼睛滴溜乱转地想对策:

跟他说这里不是鸿盛水果行,你找错门了?不行。他出去一问别人,马上又得回来。骗他说王老板不在?不行。他若是坐在门口一直等下去怎么办?我一脚把他踢出去?更不行了。他比我高出半截,我哪里打得过他?

不行不行全不行,怎么着都不行。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指指后门,说道:“王老板在院子里乘凉。你自己进去找他吧。”

“多谢大哥。”

水生给戴春旺鞠一个躬,从后门进到里院。

院子不大,北面一个两开间大瓦房,东面南面各有一个厢房。院中有一棵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树冠高出了屋顶,遮下好大一块阴凉。树荫里,摆着一张矮脚小方桌,桌子上放一只茶壶,一只茶碗。旁边一张竹躺椅上躺着个圆脑袋胖子,正是水果行的老板王鸿盛。

王鸿盛看见水生进来,问道:“你找谁?”

水生朝他鞠个躬,恭敬地将保荐信递过去:“王老板!我叫顾水生。从三叉港来,四季花的阿娥大姨介绍我来做伙计。”

“啥?新伙计?你是新伙计?哈哈!来得真是时候!”

王鸿盛一把接过信,拆开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信是客栈的先生写的,满篇之乎者也,文绉绉的有些看不大懂。

他在肚皮里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明白了大概齐的意思,就是说:

“老王,你托我找伙计的事情,我一直当个大事去办的,不敢怠慢。我千挑万选,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介绍给你。姓顾名水生,水果行专业出身,看店、跑街、推车送货,样样精通。人顶机灵,又吃苦耐劳,连轴转干三天活不吃不喝不睡觉也毫无怨言。脾气又好,乖觉听话,你说东他不敢说西,你说上房揭瓦他不敢下河捉鱼……”

看过信之后,他顿时心花怒放,“啪”地一声把信拍在小方桌上,不小心碰翻了茶碗,结果一碗茶水全洒在信上了。

水生失口叫道:“当心!王老板,信洒上水了。”过去一把抓起信来,拼命甩上面的水。

茶水在信纸上肆意横流,瞬间把这封信变成了一幅山水画。

他当即傻了眼,心里叫苦:娘唉!这封信跟我游过了黄浦江都没有沾上水,倒让一碗茶水给弄湿了。这可咋办?

“不妨事!不妨事!”王鸿盛大大咧咧地说道,“信我已经看过了。小脚阿娥介绍的人,肯定错不了。放心吧,我收下你做伙计。先试工一年,按我们十六铺水果行最高的规矩,包吃包住,一年工钱两块大洋。你是小脚阿娥姐介绍来的人,我绝对亏待不了。”

他转过头去,大嗓门冲着外面店铺喊道:“春旺!春旺!你进来一下!”

戴春旺小跑着进来。

“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新来的伙计——小顾。”王鸿盛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戴春旺脸色煞白,嘟囔一声:“刚才在门口见过了。”

王鸿盛看他面如死灰,身体一抖一抖地像是打摆子,问道:“春旺,你这是怎么啦?像壁虎子吃了烟袋油渍,咋哆哩哆嗦的?”

“没啥。可能感冒了。”戴春旺答道。

王鸿盛幸灾乐祸地说道:“病啦?不妨事。想歇歇就歇歇吧。反正咱们水果行现在来了新伙计了。哈哈。”然后扯着大嗓门冲灶间里喊道:“春旺媳妇!再多煮碗饭!我们水果行来了新伙计——小顾!”

“听见了——。老板——。来了个新伙计叫小顾——!多煮一碗饭——!” 春旺老婆拖长了声音在灶间里答道。

王鸿盛听了暗笑:嘿嘿!竞争真是个好东西啊!连这个搅屎棍臭婆娘都变乖了。

“走!小顾!我带你去看睡觉的屋子。”

他招呼水生走向南面的厢房,推开门进去。

是个杂物间,地上堆放着一筐筐的水果,墙边放着空箩筐和乱七八糟的杂物。四面墙壁黑黢黢的,没有窗户。只在屋顶开个小天窗。阳光透过小天窗射进来,在杂物间的半空中里画出一道光柱。光柱里面拥挤着千万个尘埃颗粒,盘旋着翩翩起舞。

他指指光柱照耀下的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小顾,看见没有,中间这块地方多宽敞,多亮堂,睡觉最舒服啦。只是还没有床。不妨事,你先睡地上,地上凉快。床嘛,你放心,过些日子我给你找一张床板,在下面垫几块砖头就行了。呵呵。那你就舒服死啦。呵呵。”

院子里传来春旺老婆的喊声:“王老板,春旺,小顾,吃饭了。”

王鸿盛带着水生出了杂物间。

院子里,小方桌旁边的竹躺椅已经收起来,换成四个小方凳。

春旺老婆弯着腰,将三大碗米饭和一碟咸菜放在方桌上。女人小小的个子,穿一件蓝色印染白花的对襟袄,一条黑土布宽腿短脚裤子,直起身子来,乌黑的头发高高挽个髻,一张圆脸,五官还算整齐,朝王鸿盛和水生一笑:

“王老板,小顾,快来吃吧。”

水生瞥了一眼春旺老婆,心中暗道:春旺一对死羊眼,他老婆倒是慈眉善目,蛮善良的。

当天晚上,春旺关了灯,爬上床,想着水果行新来了小顾,忍不住地唉声叹气:“唉。都怨咱们惹恼了王老板。这下好,惹来麻烦了。什么新伙计老伙计的?小顾分明是他找来顶我差事的。”

老婆在旁边小声骂道:“阿瘟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顾叹气做什么?”

春旺回了一句:“我叹气自己的命不好。有个不学好的弟弟,偏偏跑来上海做什么!还有……还有……”他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没有说下去。

“还有啥?你是在埋怨我?是不是?你也不想想,一个礼拜两角钱,一个月就是八角。上海的差事哪有那么好找?他要是住上一年半载,我们就算白干了。”女人咬着牙说道,“不行!这冤枉钱无论如何花不得!得想个办法把新来的小顾撵走!”

春旺被吓了一跳,伸手去捂老婆的嘴:“小点儿声,看让他们听见了。”

老婆一把推开他:“瞧你那出息!窝囊废!我跟你说,你今天看出来没有?”

“看出来啥?”

“你瞧小顾那两个贼眼珠子,那一对扇风耳朵,还有那长脖子,没事老梗梗着。看出来没有?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春旺不解:“那又怎样?”

老婆呸了一声:“阿瘟哥!这还不明白?你把那脏活累活全都支使给他干,干完了再数落他干得不好,让他返工重干。反正,你就想法子让他忍不住发脾气,撂挑子不干了,自己拍屁股走人。”

春旺听了不大相信:“这能行么?”

老婆冷冷地说道:“我看人错不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