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游到上海滩

2019-04-12 18:07:16 发布 | 5377字

四季花是三叉港最漂亮的建筑,白墙灰顶,滴水飞檐,分为四季花客栈和四季花堂子。客栈在外面,堂子在里面,中间隔个大庭院。

丈夫车条顺在外面经营客栈,老婆小脚阿娥在里面做堂子老鸨,两人珠联璧合。他们从上海滩来的,见过大世面。

客栈模仿洋人的酒店,伙计全穿洋葡萄酒颜色的制服,每个房间编了号码,西洋锁头大金钥匙,雪白的床单和亚麻色的窗帘,设卫生间,配淋浴设备抽水马桶。

堂子则模仿上海的长三和幺二堂子。小脚阿娥花大价钱专门从上海请来老师教妓女,淫词浪曲吹拉弹唱都会来两手。因此索价高昂,一次要两块大洋,只有往来三叉港做买卖的大客商才逛得起四季花堂子。

客栈看门人看见蟠桃水果行的伙计水生空着手,甩着两只大脚丫子,走进门来,忙喝了一声:

“嘿!水生。怎么回事?低着头只顾往里走什么?把水果车丢了还是怎的?空着两手来做什么?”

水生站住脚:“我去里面找阿娥大姨。她要订个果篮。东家要我过来取单子。”

“找老板娘啊。嗯!快进去吧。”看门人挥了挥手。

水生进了大门,穿过客栈的厅堂,穿过栽满花花草草藤萝葡萄的大庭院,直奔后面的四季花堂子。

老鸨小脚阿娥穿一件大红斜襟滚金边绸子上衣,一条黑绸子窄腿裤子,端坐在厅堂里的一张长条凳子上,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娇小玲珑的小脚,脚上穿一双白底葱绿缎绣花鞋。

她身边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铜盆,盆里盛满了凉水。

八仙桌后面,站着矮胖的大茶壶老蔡,手执大蒲扇,上下煽动。蒲扇扇起的风掠过铜盆,被铜盆里面的凉水浸得凉了,吹在小脚阿娥脸上,凉飕飕地好不舒服。

在这个闷热天里,三叉港恐怕只有小脚阿娥不觉得热,眯着眼睛,小脚摇晃打着节拍,嘴里哼着小曲。

水生一把掀开纱帘,裹着外面的热风,冒冒失失地走了进来。一双大脚丫子又湿又脏,在光滑如镜的青砖上留下一串大泥脚印。

小脚阿娥唬了一跳:“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黑泥鳅!我又没要水果,你跑来做什么?”

“阿娥大姨。我不是来送水果的。我是来……”水生的面皮变得黑红,脖子上涨起一条蚯蚓似的青筋,“……找个姑娘耍一耍。”

“啥?你?黑泥鳅?!”正在扇风的老蔡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险些扔飞了手中的蒲扇,“你要找我们四季花的姑娘?”

小脚阿娥拿眼睛瞄瞄水生,用鼻子哼了一声:“黑泥鳅,你一个送水果的小瘪三,老娘没功夫跟你扯闲篇。哪凉快哪呆着去。”

水生咽了口吐沫,固执地说:“阿娥大姨,我要找个姑娘耍一耍。”

“水生!看在你往日给我送水果的份上,我今天不让老蔡拿鞋底子抽你。你闲着没事找老娘寻开心是不是?在我这里耍一次要两块大洋呢!你小子长这么大,见过两块大洋么?”

水生也不答话,伸手只向裤裆里面摸。老蔡一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又笑,忘了扇扇子,惹得小脚阿娥扭头一口吐沫啐过去,还好躲得快,没有啐在脸上。水生摸了半天,从裤裆里摸出两块大洋,举在手上,递给小脚阿娥。

“嘿!你小子真有两块大洋!”小脚阿娥接过两块大洋,闪闪发光,于是脸上堆下笑来,“不管你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拉车的还是坐车的,穿长衫的还是穿短打的,只要你出得起两块大洋,都是我们四季花的贵客。老蔡!快给水生小老板上茶。等他喝完了茶,带他楼上去找苦菜花姑娘。”

四季花堂子里姑娘们的名字都是花,迎春碧桃,牡丹芍药,梨花海棠,水仙腊梅,应有尽有,四季常开。只有这苦菜花姑娘,还是头一回听说。

“我要玉芙蓉。”水生冒出一句。

小脚阿娥一怔,心道玉芙蓉可是我这里的头牌,能让你这黑不溜秋打赤脚的上身么?于是敷衍道:“哎呀!水生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玉芙蓉,她她她,只是给客人们唱个小曲,弹两下琵琶,不和人耍的。更何况……更何况……”

水生再次把手伸进裤裆里面,又摸出两块大洋来:“我要玉芙蓉。”

小脚阿娥将四块大洋攥在手里,眉毛跳动得像两只欢快的捉到毛毛虫的麻雀:“没的说。你要玉芙蓉,就给你玉芙蓉。不过咱们可说好了,玉芙蓉是我这里的头牌,四块大洋只能耍一次。”

“就一次。”水生点点头。

小脚阿娥冲老蔡一挥手。老蔡于是带水生上楼找玉芙蓉去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小子哪来这么多钱?小脚阿娥来到门外,朝天空望望,鱼骨云布满天空,沉甸甸地仿佛要塌下来。今天压根儿就没出太阳。是这小子偷的?还是这小子抢的?丢他阿母!管他是偷是抢,大洋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

她坐回到长凳上,摊开手,四块大洋在手掌心里,闪闪发光。她拿起一块,向空中一抛,大洋飞起来向屋顶冲去,快到天花板的时候,鸟一样翻个身,又飞下来,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闪闪发光。

她伸手将大洋接住,又抛起来,这次并不伸手接,等大洋快落地的时候,伸出一只小脚,使一招倒踢紫金冠,大洋长了眼睛一般稳稳地落在鞋底上。她小脚一抖,如同踢毽子,大洋划个半圆,落在葱绿缎子鞋面上。闪闪发光。

她将四块大洋放在八仙桌上,摞成一摞。闪闪发光。

没想到还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水生就从楼上下来了,蔫头耷脑,好似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小脚阿娥看他的样子好笑,说道:“水生兄弟,饭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吃才有味道。像你这样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一口吞下肚,有什么滋味?”

水生也不答话,只是用眼角偷偷瞟了一眼八仙桌上的四块大洋,耷拉着脑袋往外走。等走到八仙桌跟前,装作冷不防脚下一滑,打一个趔趄,长胳膊陡然伸过去,一把抄起桌上的四块大洋,抓在手里,撒腿便跑,飞也似的向厅堂后门奔去。

厅堂后门连着一个停靠舢板的石头平台,下面就是河汊子。只要跳进水里,他就等于蛟龙入海了。

“哪里走?!”

小脚阿娥大喝一声,足尖点地,从长凳上一跃而起,像只鹰似地扑上去。

水生刚到了后门,正待跨过门槛。小脚阿娥已经赶到他身后,飞起一脚,踢在他脚后跟上。

扑通一声,水生摔了个狗吃屎,正摔在门槛上,咯得两个卵子碎了一般地疼,禁不住“啊呀”叫了一声。顾不得疼了,带着大洋逃命要紧。他就势一滚,连滚带爬滚出了后门,到了石头平台边上。

河汊子就在下面,河水的臭味已经扑面而来。他双肘在地上一撑,就要往下跳。不料小脚阿娥早已抢先一步跳过去,横在他和河汊子之间,使出一招连环脚,把他连踢几个滚,像个皮球似地又滚回到了门口。

老蔡喊来两个兄弟扑上去按住他,三下两下绑了,拖进厅堂,四只大脚踏住他的脑袋和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小脚阿娥掰开他的手,抢回四块大洋揣进怀里,一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骂道:“黑泥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吃了狮子腿?敢跑到老娘这里来撒野?”

水生的脑袋和脖子被四只大脚踩着,脸皮贴着青砖地,挣扎半天,好不容易才露出嘴来,挤出一句:“连手都没摸一下,就要四块大洋,不值。”

“啥意思?你小子给我说清楚!”小脚阿娥道。

水生便挣扎着在四只大脚下面讲了一遍:

原来大茶壶老蔡把水生带进玉芙蓉屋里,刚一进门,玉芙蓉便冷冷地说了一句:“卖梨的小子,你走错门了。”

水生回答:“没错!我跟阿娥大姨点了你。你没见老蔡带我进来的?”

玉芙蓉啐了一口: “呸!这个老蔡真是荒唐,把个卖水果的瘪三也往我屋里带。你趁早到楼下去,要老蔡给你换一个。”她左闪右闪,就是不让水生近身。把他奚落一番,最后使劲推开他:“黑泥鳅,你别缠着老娘没完,该去卖你的水果啦。”

小脚阿娥听他讲完了,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水生兄弟,你出来好言好语跟我讲,要我退给你四块大洋不就结了?哪有你这样的?二话不说伸手就抢!来呀!老蔡,给我狠狠地打他的嘴,让他知道什么叫规矩。”

老蔡走过去,脱下一只鞋拿在手里,抡圆了鞋底子抽水生的腮帮子。“啪啪啪啪”,声音响亮。水生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嘴角也被打出了血。

小脚阿娥问道:“黑泥鳅,这下知道规矩了么?”

水生脑袋嗡嗡乱响,眼前金花舞动,嘴唇肿成了门闩,大着舌头不服气地说:“刚才我要是跳进河汊子里面去,哪个能抓得住我?”

“嘿!煮熟的鸭子嘴还是硬的。”小脚阿娥骂道, “老蔡!给我继续打。把他两个门牙打下来。看他还嘴硬不嘴硬。”

水生慌忙叫道:“别打了!阿娥大姨!我知道规矩了。”

小脚阿娥见他求饶了,便向冲老蔡一挥手:“好啦!给他留下两颗门牙啃苞米吧。”

老蔡这才不打了,把鞋穿在脚上。

小脚阿娥问道:“黑泥鳅,你不在水果行里看着买卖。李蟠桃那么大方?大白天的放你跑出来闲逛?”

水生答道:“我二叔把我撵出来了。”

“咋了?是不是偷了柜上的钱?”

“我没偷。”

“那四块大洋哪来的?”

“反正不是偷来的。”

小脚阿娥一拍大腿:“是了!李蟠桃老婆白白净净,是三叉港少有的货色。你这黑泥鳅偷偷跟她搞上了。结果被李蟠桃捉住。他给你四块大洋封口费,把你扫地出门。是也不是?”

丢他娘的,真神了!水生暗暗吃了一惊:怎么就跟她亲眼见到似的?

小脚阿娥一看水生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说道:“李蟠桃老婆是个破鞋,连条公狗也不会放过。这事十有八九不怨你。”于是吩咐两个弟兄,“放他起来吧。”

两个弟兄给水生松了绑,拉他站起来。

小脚阿娥从怀里掏出大洋来,对水生说道:“喏,这钱还给你。我这四季花堂子的规矩是一次两块大洋。我刚才欺负你,开口管你要四块大洋。说到底,还是我先坏了规矩。我向你赔个不是。这是你的钱,拿去吧。”

水生将手背在身后不肯拿钱。

小脚阿娥问道:“给你钱不要,那你要什么?”

水生答道:“阿娥大姨,我想在你这里讨个差事做。”

小脚阿娥皱着眉头说道:“我这里卖姑娘,又不卖水果。你在我这里能做什么?”

水生道:“我除了卖水果,还会推独轮车。”

小脚阿娥立刻把头摇成波浪鼓:“我的姑娘出局都是坐轿子,哪有坐独轮车的?若是坐你的独轮车去,我的姑娘岂不成了村妞,还能收人家两块大洋么?”

“那我不推独轮车了。我给姑娘们抬轿子。”

小脚阿娥说道:“俗话说种田养蚕,织布纺线,推车挑担,打渔拉纤。一个萝卜一个坑,什么人做什么事,什么人有什么命。老天爷画好了圈圈,早都安排好了。你水果行出身,不去卖水果,却要去抬轿子,风马牛不相及,那不乱套了么?”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我听说你会削一整根梨皮,中间不断。我没看见过。你削一个给我看看。”

水生当即去供桌上取一个香梨来,拿在手里,腰间取下荷兰海盗牌水果刀,一手执香梨,一手握水果刀,手腕灵活舞动,刷啦刷啦,杂耍一般,眨眼功夫,一整根梨皮削下来,曲曲弯弯垂了好长,果然不折不断。

他把削好的香梨递给小脚阿娥,乖觉地说道:“请阿娥大姨品尝。”

小脚阿娥把削了皮的香梨拿在手上看了看:晶莹剔透、浑圆光滑仿佛玉琢得一样,再看水生手里长长的一整根梨皮,不由得喝彩道:“好小子!果然有一手!”上下打量水生一番,眯着眼睛说道:

“我在上海有个朋友,王鸿盛王老板,在法租界十六铺码头咸瓜街开一家鸿盛水果行,托我帮他找个伙计。你小子会这一手,去了不会丢我的人,我愿意保举你去鸿盛水果行。水生兄弟,怎么样?你想不想去上海滩见见世面?”

上海滩?

上海滩十里洋场,遍地黄金,走路摔一跤没准都能捡到金条,脑袋磕出个包也是金疙瘩。

水生当即双膝跪倒,给小脚阿娥磕头:“我要去上海。阿娥大姨。”

小脚阿娥闻言大喜,让大茶壶老蔡叫来客栈的先生,当即给鸿盛水果行的老板王鸿盛写了一封保荐信。叫老蔡拿来桐油浸过的麻布,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递给水生,说道:

“用桐油麻布一包,信就不怕被水打湿了。水生兄弟,那四块大洋就算我的中人保费。你没吃亏,我也没占便宜。咱们两清了。”

水生将桐油麻布包塞进裤裆的内兜里,当晚在客栈的柴房里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悄悄地离了四季花,甩开大脚丫子去码头。

不多时到了码头,挤过去买船票,一看傻了眼,最便宜的统舱船票要两角钱。他身上只有一封装在桐油麻布包里的保荐信,没有两角钱,买不了船票。怎么办呢?

水生摸了摸方脑壳,举目四望,只见不远处的木材码头那边停着一艘小火轮,后面拖着四个拖船,装满了板材。小火轮船头上写着两行白漆大字:“万利船行。沪66。”小火轮上的“沪”字他是认得的,知道沪就是上海。

水生蹒跚着向木材码头走过去。

小火轮的船老大正在指挥伙计清点货物,看样子不久就要开船。

水生陪着笑脸问道:“老大!你这船是去上海么?”

船老大上下打量他一眼,答道:“没错。是去法租界十六铺码头,给四明公所送棺材板。”

水生问:“我想搭船可以么?”

船老大点头回答:“当然可以。你给三角钱好了。”

水生一愣:“搭船还要钱?那边船票才两角钱,你这棺材板拖船却要三角钱?”

船老大呲出一颗金牙,笑着说道:“棺材官财,坐在棺材板上去上海,保你升官发财。那边客轮跑得慢,要三个钟头才到。我这小火轮跑得快,一个钟头就能到。小兄弟,收你三角钱不多。”

水生用眼角瞄了一眼小火轮和拖船的位置,撇着嘴说道:“太贵了!我还是去那边坐客轮吧。”说完,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他出了木材码头,沿江边走了一会儿,前面一片乱丛丛的芦苇,一猫腰钻进去,用牙齿咬断一根芦苇,噙在嘴里,“哧溜”一声滑入江中,仿佛一条鱼潜在水里游泳,游回木材码头,找到小火轮和拖船,游到最后一个拖船下面,用手轻轻勾住船头划水,将身子紧贴在船底,仿佛一只水中壁虎。

天气依旧闷热仿佛蒸笼,江面上起了雾,一片白茫茫。远处天空中,隐约可见太阳的轮廓,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好似一只油腻腻的白盘子。

小火轮鸣响汽笛,驶离木材码头,开足了马力,拖着满载棺材板的四个拖船,还有壁虎一般贴在拖船船底的水生,溯流而上,向着上海法租界十六铺码头全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