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
——《韩非子，亡征》
1941年12月23日 云南
庞大的行军队伍一路向南走去，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一眼望不到头。飘扬的青天白日旗下，还能看见各种型号的坦克，装甲车，卡车，汽车等从行进的队伍旁边飞驰而过——虽然第5军号称中国第一个机械化部队，但是实际上装备的装甲车辆实在有限，跟同期的美欧国家相比，只能算“一小部分机械化”，大部分士兵依然要靠骡马和自己的双脚来行军。
不过看着这些威武雄壮的武器装备，士兵们士气格外的高涨。
俄国的坦克，战防炮。意大利的装甲车，意大利的炮。美国的卡车，吉普。德国的榴弹炮，高射炮和重机枪。这些横跨大洋，从不同国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武器摆在一起时何其壮观，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还有一车一车的弹药和物资，源源不断。让士兵们和道路两边的老百姓都叹为观止。
士兵们的行套也焕然一新，除了那些整齐的德制M35钢盔和英制MK钢盔之外，这些为了适应缅甸气候（缅甸冬季气温为20-30度）而特别换上了一条条“大裤衩”的士兵们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而这一次的战斗，将会在缅甸进行，因此，进入缅甸作战的第五军和第六军也被赋予了一个光荣的头衔——中国远征军。
这是自民国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壮举，实际上，哪怕是满清时期，中国军队也分别在越南和朝鲜抗击过法国和日本，以确保本土无恙。然而，从民国伊始，外国军队就开始在中国横行，五卅惨案，济南惨案等等甚至可以直接在中国领土上屠杀中国人，攻击中国军队。中国军队再无“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勇气。
而这一次，虽然日军已经占领了中国半壁江山，但是国民政府依然可以龟缩在西南苟延残喘。但是如果日军占领缅甸后北上，不仅是对外物资输送道路的丢失。目前国军主力集中在广西，湖南，湖北，河南，陕西和山西，一旦日军长驱直入直接占领云南攻击四川贵州等地，国民政府苦心经营的大后方也将荡然无存，再撤，就只能躲在新疆西藏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求神拜佛了。所以这一次“御敌于国门外”也已经是关乎国民政府生死存亡的最后手段了。
杨成峰就走在队伍中，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不时还回头看两眼正在远离的中国——杨继武估计做梦也想不到，由于战况紧急，第五军紧急集结南下，准备入缅参战。这样，他那位远在西北的34集团军的中校哥哥，就算再想求人插手把他撤下来，也来不及了。而此时，他那些在74军的同期们却在74军无聊的进行修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和日本人交手。
誓师大会已经结束，四周士兵们的心情也格外激动，看着一辆一辆驶过的坦克装甲车，又听说是和美英列强一起去揍小鬼子，那心里都乐开了花。不少老兵还在队伍中给新兵鼓劲：
“……这小鬼子是死到临头了，等到时候美英的军舰大炮飞机把他们炸得半死了，咱们在上去挨个毙了他们……”
“人家美国那炮弹都不是论发，是论吨，一说就是砸个几百吨炮弹上去，震也把鬼子震死了。”
“到时候那天上都是美国飞机，地上都是英国坦克，碾压小鬼子……”
“到那边，英国人提供武器，人手一只花机关，子弹敞开了用……”
“就算不靠美英，看咱这阵势，不比小鬼子差！”
“咱们都被小鬼子压着打了这么多年了，也该打一场胜仗了！”
老兵们的吹嘘和鼓劲很快被另一个声音覆盖。
“停止前进，原地休息，等待命令！”
通讯兵骑着马，沿途大声宣布上级的命令，一阵风一样冲过。庞大的队伍停下了脚步，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立即围成一团，席地而坐，有的士兵甚至开始打盹。
“前面就是保山了，先头部队应该已经到了吧。你待会儿带几个人，去队伍里挨个问一下，兄弟们装备带齐了没有，还有没有要写家书的，要是还有，你就辛苦一下。”
萧天河看了看地图，对杨成峰命令道。
“是！”杨成峰嘴上答应，但是心早就飞到了南边国境线以外——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国，更何况是出国作战。
崔玮跑过来，咧着嘴笑着说道：
“连长，咱这是就要出国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国呢，你说，这缅甸人知道咱们要去帮他们打日本，当地人还不得拿着吃的喝的什么的夹道欢迎什么的，那个叫什么来的……”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杨成峰替他接了下去，然后摇了摇头说道：
“崔排长，不是我打击你，缅甸被英国人占领超过100年了。虽然那里华侨很多，但是当地人未必会欢迎我们吧，毕竟我们是去帮助英国人的。”
“那也是打日本鬼子，他们凭什么不欢迎我们？就算这英国人再不是东西，那还能比鬼子更不是东西啊？”
崔玮有些不高兴的说道。
“你还别说！”
萧天河挠了挠头解释道：“这英国人不是玩意儿起来，可能还真不比鬼子差。我听上面说，日本人目前为止还没到过缅甸，一直是英国人在祸害他们。就是说，缅甸人还不知道那些鬼子压根不是人。他们只知道英国人占领缅甸一百多年，除了人事儿以外，啥事情都干了。”
“啊！”
崔玮的激情顿时冷了一半。
“这些该死的英国佬，都是帝国主义侵略者，说白了，跟鬼子没啥太大的区别，不过一个白点，一个挫点而已。”萧天河轻蔑的说道——他还记得爹娘小时侯给他讲的八国联军进北京烧杀抢掠的事情，还有圆明园的残岩断臂，这些都是英国人干的好事儿。但是现在日本人来了，又只能被迫跟这些可恶的英国人同一战线先去打鬼子。毕竟英国人是强盗的话鬼子就是杀人狂，对于人来说，生存还是第一位的。
“我其实觉得国民政府应该跟他们谈谈条件，比如帮英国人打仗的话，英国人应该同意战后把抢的我们的宝物都归还中国，顺便把香港还回来，就是不知道上面有没有这个胆子……”
杨成峰到队伍里问了一圈，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他似乎觉得休息时间太长，有些迫不及待了。他站起身来，望眼欲穿的看着后方军部的方向，来回开始溜达……
然而他没有等到继续前进的命令，却等来了原地待命的命令，这场临时的休息最终变成了安营扎寨——整个第五军奉命停止前进。
队伍在原地驻扎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得到任何命令，各种小道消息却一股脑涌上来，弄得人心惶惶。有的说由于第6军调配不当，影响了行军，所以才导致整支部队停止前进。也有的说是日军又大举进攻了，所以不去缅甸，先要去前线。
不过，当驻扎的第二个晚上到来时，营地周围突然出现了一片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不少人，杨成峰也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脑子里立即闪出一个词：
“敌袭？”
“没事儿，没事儿，有人打架！都TMD吃饱了撑的！”
萧天河愤怒的声音立即传来：
“各班排，清点人数无误后继续睡觉，不许走动喧哗！”
杨成峰松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大半夜的打架，明天估计有人得挨军棍了。
连队很快安静下来，有些不安的士兵们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
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第九连被集合起来，他们没有看到“打架”的人，反倒是有一名逃兵被押了过来——他是站岗时企图逃跑，结果被暗哨发现，抓了回来，才引起了昨夜不小的骚动。
第一次见到逃兵的杨成峰怒不可遏，国难当头，身为一名军人，他对于这种行径十分鄙夷。将那名逃兵拉过来后，看着这个逃兵。他没等萧天河开口，就已经愤怒的走了上去当众冲着这个逃兵质厉声问道：
“为什么当逃兵？是不是快打仗了？怕死？”
所有人都愣住了，早已经在逃跑过程中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逃兵自知没有活路，挣扎着吼道：
“我的家在河南，是逃难时被当壮丁拉过来的。如果打回老家去，哪怕战死，我也不怕。但是我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在外国！咱们中国丢了那么多地盘，还没有收复，凭什么先要在外国打仗？死在国外！我就想死在自己家乡不行吗？”
队伍里一片寂静，似乎还有人也在回味他说的话。
“行了行了，拉下去毙了吧！”
萧天河紧皱眉头，对一旁的行刑队命令道——他不太在意杨成峰的“越俎代庖”，但是却知道这种心理在整个第五军中不是少数，生怕引起更多的共鸣。
“兄弟，对不住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负责行刑的袁正刚少尉则带着一脸惋惜的走到逃兵旁边，叹了口气问道。
在接触到袁正刚的眼神后，这个士兵顿时软了下来，几乎不敢和他对视——和其他人不同，袁正刚是唯一一个从未打骂过士兵的军官，平时也非常体恤士兵，依然是那副待人友善的老班长的样子。
“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可以托话的？到时候，我会告诉他们你是和鬼子战死的！抚恤金，我和几个长官凑一下，应该还能有一点。”
袁正刚继续问道。
士兵没有回答，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似乎已经有了悔意。
袁正刚则直接转向萧天河，一脸恳求的看着他。后者则坚定的摇了摇头——任何军队中，逃兵都是没有活路的，这是最基本的原则，也是9连的规矩。
“排长，我叫李有才，河南人，家在黄泛区，民国28年，那些天杀的鬼子炸黄河大坝，然后就都淹了，我们村，人都死绝了，我就剩这烂命一条，也不知道该找谁带个话。我不怕死，但是就想死在老家，好歹做鬼还能找找我爹娘，我兄弟，我那些乡亲们！我不想到缅甸做个孤魂野鬼！”
（1939年6月，由于中央军27军军长桂永清，第八军军长黄杰先后率部临阵脱逃，导致日军长驱直入，中国军队中原地区的部署被彻底打乱。为阻止日军进军，国民党当局炸开黄河大堤，引黄河改道，导致黄河决堤，水淹日军，日军损失约为7000人，而且在决堤前3日已经决定停止进攻原地休整。但根据档案记载，决堤给中国人民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受灾河南，安徽，江苏三省44县共30万平方公里，冲毁耕地1900万亩，受灾人数达1200万，其中直接死亡89万人，480万人沦为难民，并且形成400公里的黄泛区，并间接引发后来的“河南大饥荒”导致300万人饿死。黄泛区直到解放后才治理恢复。事后，国民党政府宣传是日军空隙炸毁黄河大堤导致，引起黄泛区人民对日本的仇恨。
而“罪魁祸首”桂永清改任驻德大使，后回国升为海军司令。黄杰改任中央军校教育处处长，后升任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
逃兵说完，顿时泪如雨下。
队伍里一片沉默，袁正刚又用哀求的眼神看了看萧天河，后者依然咬着牙摇了摇头。
“有河南的没有？”
袁正刚对着队伍大叫道。
过了一会，3只手举了起来。
袁正刚一一问了这几个河南兵的名字，然后对李有才说道：
“他们就是你的兄弟，他们记得你，记得你是和鬼子拼到最后一刻为你父母家人报仇壮烈殉国的。”
说完，他又看了看那几个河南兵，命令道：
“将来如果你们有机会回到老家，别忘了告诉你们的乡亲们，二等兵李有才，和鬼子力战殉国！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3名士兵齐声用河南话回答。
袁正刚从一旁抄起一只中正式，一拉枪栓，上好了子弹，然后拍了拍逃兵的肩膀，扶着他向东北方向——河南所在的方向走去。
“兄弟，咱们……回家啊！远了点，但是好歹还是在中国，多走几步就到家了，老哥送你一程！你也别怨连长和弟兄们，都是鬼子造的孽，大家也都是没办法……”
“谢谢，班……排长！”
李有才泣不成声，一瘸一拐的跟着袁正刚一起走去。
所有的士兵们都在看着，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的悲哀。
杨成峰没有说话，心中充满了愤怒，他瞧不起逃兵，也不是很赞同袁正刚的做法。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这名士兵在袁正刚的押送下离开，直到其身影消失在一旁的土坡后面，然后转身对全连官兵大声说道：
“弟兄们，很快我们的脚步很快就会踏上另一个国家的土地了，你们也都知道，缅甸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有人可能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去缅甸。是啊，我们自己的国土还有那么多沦陷在鬼子手里，很多人的亲戚朋友甚至家人还在当亡国奴！我们为什么要弃之不顾，去缅甸？ 我来告诉你们——因为缅甸有鬼子，而我们的职责就是杀鬼子，杀鬼子，不停的杀鬼子，把那些畜生赶尽杀绝，不管他们藏在哪个角落，就都把他们揪出来，挑在我们的刺刀上，血祭我们死难的同胞，告慰我们牺牲战友们的在天之灵。我们要以那些日本鬼子的血来血中国军人自抗战以来丢城失地之耻！报八百里黄泛区人间惨剧之仇！你们要记住，我们每在缅甸杀死一名鬼子，就意味少一个鬼子在中国来杀我们的同胞，意味着这个鬼子不能去荼毒你们的家乡，你家乡的鬼子就会少一个。将来在收复你们家园的时候就可以少打几发炮弹，少死几个家乡父老。”
一声清脆的枪声从远处传来，那是逃兵被枪毙的声音。没过多久，袁正刚就带着有些发红的眼圈走了回来，回到了自己的队列。
杨成峰没有回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战士们，伸手指着东北方向：“当年鬼子占领了朝鲜，我们无动于衷，于是他们终于有一天从朝鲜出发侵占了东四省，然后呢？我们又无动于衷，等着他们在东北挖出资源，屯好粮食，造好武器，继续来侵吞华北，山西。如果我们当初在朝鲜挡住了鬼子，他们能祸害东北吗？东四省能沦陷吗？他们能够继续向华北进发吗？现在鬼子又要进入缅甸，仅仅是为了打英国人占领缅甸吗？等他们占领了缅甸，你们脚下的云南贵州四川何尝又不会变成昨日之东北华北？等他们和湖南广西的鬼子汇合，我们就要亡国灭种，集体去当亡国奴！今天我们挺身而出，在缅甸挡住鬼子，御敌于国门外，我们仅剩下的土地上的人们才能安定生活，我们收复失地才能有大后方……”
杨成峰激动的演讲着，士兵们也似乎开始理解他说的内容，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萧天河有些满意的看着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很显然他带动了全连的气势。
然而当一封加急电报被送到一旁的萧天河手上的时候，他的脸色变了……
萧天河快步走到正在慷慨激昂的杨成峰旁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内个啥……我们有可能不去缅甸了！”
杨成峰那慷慨激昂的表情瞬间僵住了，那一声枪毙逃兵的枪声仿佛嘲笑一般再次开始在他的心里回荡。一股“MMP！”在心中油然而生……
这场本应名垂青史的远征从一开始就涌现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似乎在对这些即将踏上异国他乡的战士们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