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小姐。”程老后退一步，躬下身子，缓缓道，“这次小姐要的这些东西配制不易，延误了些时日，老仆不敢耽误小姐大事，紧急疏通关节，坐了美国援华物资专机，这才准时到达，而这瓶香，就是在货仓里发现的。”
“你说什么！”洪瑾勃然作色。也难怪她生气，自缅甸局势紧张后，援华物资专机是抗战的生命线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美国参战后一门心思扑在欧洲战场方面，对于中国这边态度仍然暧昧，这些东西都是海外华人华侨出了大价钱才搞到，洪家就是推手之一，专机上就是送一个馒头过来，价钱也高的炫目，怎么可以送香水这样的奢侈品？何况美国不产名贵香水，这必是从欧洲转运过来，简直天价。
“老仆觉得，买这瓶香水的，可能还是我们洪家自己的钱，就擅自做主截下来给大小姐用，与其后方那群蛀虫花天酒地，还不如让前方将士们也奢侈起来。”
“程老有心了，这番好意我收下了。”洪瑾冷笑一声，将小瓶放进口袋，“此时到此为止，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三叔，等战争结束了，再来算总账。”洪瑾口中的三叔，就是洪家三老爷，家族在美国的总负责人。
程老的腰弯的更深了，“可老仆一到重庆，就给三老爷发了电报。”
洪瑾一愣，凝视老者片刻，也冷冷道：“那烦程老在军营多待片刻，我给三叔也写一封信，请程老一并带回。”
“大小姐！你为什么还在坚持，这不是我们的战争。”程老猛地抬起头，须发皆张，“老仆虽然不姓洪，但一辈子都留在洪家，伺候过老祖宗，老太爷，老爷，各种少爷，各位小姐，老仆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洪家人。”
“那是自然，我都是程老看着长大的，我从来没有把程老当外人。”洪瑾一愣，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于是勉强笑道。
“那大小姐为什么不听老仆一句话，为什么要带着洪家卷进这场战争，为什么不劝劝老爷，老仆心痛呀！洪家几代人两百年的心血，数不尽的产业，这几年用的跟粪土一样，老仆在美国，天天抱着账册睡不着，就怕哪天睁不开眼了，也没脸去见老祖宗，大小姐，我求求你跟我回去吧——”
老者突然跪在洪瑾面前嚎啕大哭：“大小姐，你想想，你想想，咱们洪家在南洋扎根已经快两百年了，全家生不在中国，长不在中国，老不在中国，死不在中国，埋也埋不在中国，我们不是中国人，我们没必要为中国而战，这不是我们的战争。”
“大小姐，你是我们洪家最尊贵的嫡亲大小姐，你生来就是享福的，但你看看这里，污浊、简陋，这你待的地方吗？那戴云涛是什么东西！也敢训斥你，也敢给你脸色看，要是在南洋，老仆今晚就把他喂了鲨鱼。大小姐你这么尊贵的人何苦来受这份罪？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老爷想想，老仆前次在美国见到了老爷，老仆差点都认不出来，颤颤巍巍，头发眉毛全白了，他还不到五十呀，他也是老仆看着长大的，老仆去美国才几年啦，老仆心痛，老仆心痛！”
提到父亲，洪瑾的眼睛也红了，拉着程老连声道：“程老你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不！大小姐今天一定要给老仆个说法，否则老仆情愿跪死在云南，也好过以后去了阴间被老祖宗指着鼻子骂。”程老再也忍不住，他猛地磕了一个响头，不愿起来。
“好啦，一刀都给我出去，看什么看。”洪瑾也忍不住了，她斥退在账外探头探脑的凃一刀，方才坐下擦干眼泪，望着老者沉声道，“你刚才的话，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三叔的意思。”
“是三老爷的意思，也是四少爷、六少爷、二奶奶、三奶奶的意思。还有七老太爷的意思。”
“好，看来有些话我不说是不行。程老，就说——我洪瑾是个勇敢的女人，还是个怯懦的女人？”
程老没想到洪瑾会来这句话，他茫然地抬起来，道：“大小姐以一己之力，领着洪家整合南洋华商，联合致公党，以南洋华商总会的架势组建了那样抗日救国会，又亲自来到中国前线，屡立战功，家族中无论是谁，提到大小姐，或有喜欢的，或有厌恶的，但都认为你是女中豪杰。”
洪瑾的语气中带着自嘲的味道，“女中豪杰？真是抬举我了，程老呀，你知道吗？我一直是个胆小的女人。”
“胆小？”
洪瑾点头道：“当年日军屠杀济南的时候，我正在渤海的家族游艇上准备去天津，听到这个消息，掉头就跑。南京出事的时候，我在德国吓得几天没睡觉，再往前说，爷爷把我带到日本，让我住在日本松平家中，和日本军人的男孩一起长大，想把我嫁给那个日本男孩，我都没有反抗过，后来在日本念书，又在德国念书，哪一样不是家族刻意安排？我从来没有反抗过。”
程老慌忙辩解起来：“大小姐，老太爷安排你嫁入日本松平家，虽然主要是为家族考虑，但对小姐而言，也不是坏事，松平家对小姐不是一直很好吗？，松平信正不是很喜欢小姐吗？你们之间也称得上两情相悦，再好不过呀，你不能因此就记恨老太爷和日本呀。”
洪瑾微微一叹，语气中也有温情，“也对，你说的很对，虽说松平家的老人对我有些刻薄，但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好，大体上没有委屈我。那个冤孽一直明白我的身份和目的，也对我以礼相待，从未有过不轨事，我曾经也很想嫁给他。但是——我觉得很耻辱！”愤怒渐渐浮现出来，“我至今记得爷爷带到松平家的时候说的话：‘孩子，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你要努力成为这家人媳妇，爷爷知道很困难，因为松平家几乎不娶外国女子为妻，但你要争取，要努力，为爷爷和家族争气。日本人是东亚的霸主，我们洪家必须靠着这课大树。’程老，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是二千年前的西汉吗？我怎么有当王昭君的感觉？”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