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逸闻居观花楼
众人分主宾而坐，几名女服务员奉上香茗茶点，退了下去。
寒喧之后，尹五开了口：“我等早先接到通告，凡嘉鱼山庄的南斐先生召唤，应无条件前往。不知今日诸君前来，有何差遣…”
程宿笑了笑：“不敢。在下等贪恋岛上风光，更慕诸君雅名，故此造访，权当雅集。”
黄芸翘了翘嘴：“程先生，恕我直言，从前文人墨客聚会，只为互相切磋技艺，培植情操。后来所谓的雅集，已然沦为为搏虚名浮利相互吹捧的肉麻游戏，雅气尽失，媚悦流俗之辈丑态百出，清音文风已经荡然无存。”
田蕊轻摇扇子：“黄小姐说的是。丧失风骨，焉有风雅？佯装风度，怎能挥洒风韵。我等今日随程先生而来，正是有心向诸君讨教诗词歌赋精髓。”
黎棠用碗盖荡着杯中漂浮的茶叶，缓缓抬起头来：“魏晋之前，诗赋重在写意，自由抒发情感。唐宋之后，受燕乐丽曲影响，今体诗和近体诗皆追求平仄和对仗，受格律束缚，五言、七言和绝句多斐句丽词，华而不实。明清之际，昆曲风行，清词却泛滥，文人墨客玩弄文字，作践自己，致使诗风韵味消散，造成今人只会吟古诗冒充风雅。程先生，若今日尊驾仅是来聊所谓唐诗宋词，恕我等不奉陪。”
一衍忍不住插话：“黎先生，且慢放茶杯，现在还不是说送客的时候。程先生有意来与诸君切磋，如果各位徒有虚名，我们也不屑于登门。”
短暂的沉默之后，惜香楼主眨了眨妙目：“既然小小姐这么率性，我等焉能不坦荡？以我的浅陋之见，《诗经》中最浩然正气的一首诗，当数《鸿雁》，现在我就以此为题，请程先生即性吟咏。”
程宿定了定神：“那在下献丑了。”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张口吟咏，“鸿雁鸣于郊，慈母哺乳膏。春花相映笑，总在怀中娇。鸿雁跃于梢，慈母梳羽毛。秋雨湿古道，惜别归期遥。鸿雁飞于野，慈母倚栏眺。纵横千万里，亲恩比天高。”
惜香楼主等人互望，脸上露出嘉许之色。
程宿回到座位上坐下，做了一个手势：“园子里鸟鸣啾啾，在下以黄鸟为题，请惜香楼主赐教。”
惜香楼主看了看下面的景色，微微闭了闭妙目，张口吟咏：“嗷嗷黄鸟，柔柔羽毛。娇憨娇憨，姿态陶陶。叽叽黄鸟，哺哺暖巢。灵动灵动，理想遥遥。吱吱黄鸟，翩翩云霄。遨游遨游，亲恩昭昭。”
程宿扫了一衍等人一眼，向惜香楼主抱拳：“受教了。”
伊秋委婉一笑：“听程先生和惜香姐姐吟咏，我心痒痒。我以虞美人为题，先行咏颂，请程先生应和如何…”
程宿欲开口，一衍扯了扯他的衣袖：“千万不能说不确定，否则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程宿笑了笑：“请伊秋小姐赐教。”
伊秋张口吟咏：“镜花水月荡春波，红妆为谁落？楼台孤影残酒冷？情何以堪春风寻故人。往事如烟残梦碎，北燕又南飞。小桥怎识人憔悴？多少飞花落叶葬流水。”
黛西轻叹了一口气：“看来只有垂着头打道回府了。”
桦岛弘一宽慰地一笑：“要相信程兄。”
程宿和田蕊小声地交换了意见后，张口吟咏：“苍山为樽河为酒，旷世谁风流？鸿雁高飞逐自由，奈何风花雪月染白头。名利如枷欲似锁，岂识逍遥游。醉生梦死多少怨？大浪淘沙不见王与侯。”
尹五先生一拍大腿：“好，好，有气魄。玉燕，拿酒来，我和程先生好好喝几杯。”
玉燕从酒架上取了两坛酒，拍了印泥，把一坛递给尹五，把另一坛送到程宿手上：“若逢知己，用杯喝酒未免太小家子气。程先生，请豪饮。”
唐九公子做了一个手势：“且…慢…大丈夫…当吟赋…方显…男儿本色…修鱼…吟赋。”
修鱼向程宿抱拳：“程先生，请出题。”
程宿略一思索：“既然我等相逢于岛上，在下就以牧野岛为题，请修鱼先生赐教。”
修鱼起身负手走到栏杆前，眺望了一番景色，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张口吟咏：“南山巅兮巍峨，太湖畔兮婆娑。牧野岛兮幽雅，百花谷兮景致。笑浮光之熙熙，渺幻世之糜糜。慕魏晋而淸啸，仰春秋而司号。弃媚骨于凡尘，枕清风之逍遥。
遣扁舟以烟波兮，伴朝暮以垂钓。晞古籍于东篱兮，戏燕鹊于屋檐。植桑梓于垄上兮，牧白鹅于荷塘。闻稻香之清芬兮，酬群雀之翩跹。斫薪禾以炊烟兮，酿醇醪而陶醉。备鱼脯以自足兮，修仓廪而富余。种蔬果以尝鲜兮，哺鸡鸭而自娱。纵时光之放任兮，驾自由之飘逸。观云霞以舒卷兮，叹落英之凋零。慰明月以皎洁兮，抚瑶琴于永夜。
追桃源古风，似扶桑，如悬圃，若仙蓬。大雅小雅，蜚句丽词，南风不竞，北风不猖，歌赋浑厚，曲牌空灵，诗意悠远，文漫南山。
集千古于琴台，赋百世于书斋。无卑怯之疚意，有兰亭之遗香。颂英豪以高歌，怜美人而断肠。
遍数风流人物，孟尝慷慨，平原仁厚，信陵仗义，春申宽绰，商君公允，不韦大智，刘安爱才，蔡邕博学，孔融愤世。灼目魏晋奇葩，嵇康不羁，阮籍孤傲，刘伶放浪，潘岳熏香，卫玢戏鼠，王忱颠狂，陶潜善梦，葛洪炼丹。惜石崇之情殇，叹谢子之浪漫。羡兰亭之盛会，铭金谷以诗乡。
往事若存若亡，古韵湮散？依桃花而舒适，畅人生以言欢。洞世情之冷暖，悉人面之苍黄。如醉如痴，如蚁附膻，如胶如漆，如堕烟海，如临深渊，如蹈汤火，如履薄冰。位峣峣者无德，坦荡荡者无为。损狂傲之欺诈，益谦恭之温良。厌奢侈之贪欲，恶腐败之病狂。鸣青鸟之刚健，赞修竹与素兰。感生死之忧患，释爱恨与悲欢。
有花则名于岛，日岀而作，月升而歌，悠悠岁月，何曾寞落。一堆冓火，二三小酌，四五诗赋，六七渔歌，八九小令，十全同乐。酣《雉经》而神气，爽《禹贡》而扬眉。说《水经》之离奇，评《九丘》之豪夺。问庄周而蝶趣兮，寻老子而不遇？弄琴瑟而遗音兮，醉桑酒而卧野。远飞鸿之高志兮，近流水而安逸。推藤窗以骋目兮，坦胸怀而淡泊。微斯岛，吾何所归无羨！”
众人看着修鱼，鸦雀无声。
修鱼向程宿拱手：“在下献丑了，恳请程先生应和。”
程宿默然。
尹五举了举酒坛子，灌了一口酒：“程先生不必太过为难，君子之交，以雅赏为乐。喝酒。”
程宿看了看手中的酒坛子，有无地自容之感。
莉娜搂了搂一衍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都是你爱玩，馆不是那么好踢的，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赶紧找个台阶下，不然只有灰头土脸岀人家的门。”
一衍咬了咬嘴唇，捅了捅程宿：“来之前，我让南斐教了我一首赋垫底，我们不会颜面尽失。把这坛酒一口气喝了，如果还没法应对，我来摆平。”
桦岛弘一低咳了一声：“小妹，此时此刻，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
一衍哭丧着脸看着程宿：“修鱼先生是奇才，可是天下不可能只有一个奇才，赶紧喝酒。”
唐九公子有气无力地做了一个手势：“酒…是…好酒…可…美酒…不如…美文…能醉人…”
程宿颤了颤手，端起酒坛子在众目睽睽下一口气喝光了坛中酒，放下酒坛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跌坐在椅子上，随即又再次站了起来，醉意朦胧地笑了笑：“修鱼先生，在下是一介浪子，能聆听先生美赋，受用不尽。现在在下就以沧浪为题，应和先生，请多指教。”
修鱼向程宿施礼：“在下洗耳恭听。”
程宿使劲闭了闭眼睛，扯开衬衣扇了扇风，开口吟咏：“游千山兮舞风，戏万水兮吮露。登玄台兮摘月，驾长风兮逐日。追千古之昭昭，慕豪杰之烈烈。尊三山而鼓瑟，敬五岳而弄箫。观四海于洒脱，赏八方之雄奇。
昔坠尘以蝼蚁兮，逐富贵以沽誉。为蜉蝣于奢华兮，作硕鼠于俗世。醉红粉之媚骨兮，迷玉体之娇滴。纵春霄之云雨兮，奈痴心之幻灭。感风情以万种兮，恋佳人而远离。怨缘分之浅薄兮，怜玉楼之影空。思红颜以眄归兮，愁旧梦而憔悴。叹聚散之莫测兮，悲爱恨之绝迹。徒相思而独醉兮，留遗憾以岁老。问夕阳以秋暮兮，弥长夜而惘怅。
遂放逐江湖，辗群山，转江汉，穿平原。峰峦叠翠，江海无际，大漠风烟，原野绿毯，万鸟翩跹，千鱼破浪，蜂舞蝶恋，漫山牛羊。
秃鹰鸣于长空，孤狼吼于旷野，鹿戏水之美韵，鸦渡食之娇憨。鳄潜潭以驱暑，鹤摇翅而纳凉。
秀水山光浪漫，疏影幽绿，花枝曼妙，玉茎锦缠，粉瓣凝脂，馨香泌露，古藤传情，石竹互依，松柏相偎，涧水流溪，若玉叩音，雾缭山腰，若隐若现，恍然入梦。寻古道涉泽谷，树影碎金，兰嵌玉阶，花团锦簇，青苔滋润，香樟古薹，垂楠丝柔，风音回荡，叶飘花颤，流茕翻飞。陶近景之丰润，醉远水之叮咚。惊美邫于天然，怀灵动以物工。
斯于生死有命，贵贱何言？富东海而潮汐，贱南山以旦暮。炫美丑之浮浅，乱人生之短促。生离死别，不着边际，不一而足，不了了之。生生兮有趣，死死兮无为。集悲凉之沥水，聚乐器之悦意。收爱慕之烟灰，放郁芳之怨气。图山水之恩酬兮，释古今之忧患。慰人生之浮沉兮，奏天地之雅乐。
宙宇黑白分明，白虹飞升，极光四耀，欣欣然然。月漫洒银，繁星流溢，梦枕玉纱，清幽安宁。迎朝霞而起舞，伴暮色而炊烟。咏芬芳之春夏，吟灿烂之秋冬。喜桃李之娇羞，乐桂枣之香甜。至雅室而平合兮，何怨淡而穷途？眺华盖而自立兮，拂贪婪而作茧。望明月之皓瀚兮，笑梦境而痴迷。我非鱼以鱼游兮，君非鸟而不举。临风啸，红尘滚滚何惧！”
众人大为惊愕，不禁纷纷起身叫好。
程宿似乎笑了一笑，扑嗵一声，醉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