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姐妹

2007-09-30 17:17:47 发布 | 4077字

(一)

连日来,除了围棋,还有一种叫回忆的东西在这间比较宽敞却容不下两颗寂寞难耐心灵的监号里疯长,我和七段都尽量舒缓、力求详尽地轮流讲述自己的往事,生怕那些回忆不足以填充这几年的刑期。七段提得最多的是他的母亲,而我反来覆去都与由子有关的种种。

我不得不承认,亲情的力量超乎想像地强大——由子或许从未是我的爱人,却一直是我的妻子——它足以使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都市浮躁,那些热血激情,那些森严教条黯然失色,它能使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滔滔不绝,使一个自诩心坚似铁的人潸然泪下,使一个冷漠的男人在平淡的记忆重现中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二)

结束那几日百无聊赖的游荡后,我回到了公司,在董事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白建也就此前的急躁言行表示道歉。公司迅速调整了战略,多方筹措资金,重新开动,慢慢地,形势似乎并不像大家想像的那样严重了,几番恰到好处的炒作后,不少投资者开始蜂拥而至,一笔笔订单就像从地底上冒出来似的,诚然,这主要是白建的功夫,他是一个天生的商人。

某个心情无比美丽的黄昏,我坐在重新忙碌起来的公司里,在窗前俯视脚下汹涌的车流,接到了一个电话。

“您好,请问是南中车常先生吗?”那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性的声音,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我忽然觉得说话的她必定是个美丽的女子。

“您好,我是南中车常。”

“我是一井扬子的姐姐,我叫由子,您还记得四天前救过的人吗?”

“噢,对对了,呃…….”

“今天是周末,我和妹妹想请您出来吃饭,以表谢意,不知您是否能抽出时间,港口东侧那家千川尾怎么样?雪刚停,此时的夕阳似乎比夏日来得更温暖一些。”

“啊,没问题!”我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位听起来与一井扬子风格迥异的“姐姐”值得我去见一见。况且,她提出邀请的方式令人难于拒绝,毫不逊于公司里的公关顾问。

出于礼貌,以及对那位善于言辞、彬彬有礼的姐姐的尊敬,我是打出租车去的。

到了约定的地点,见到了由子。她没有妹妹漂亮,身材匀称丰韵,鹅蛋脸上浅浅的笑容恰到好处,颇具亲和力,就像你在大雪茫茫的原野上迷了路,无意中发现了一座木屋,她正站在门口微笑地对你说:“进来喝碗热水吧”。

雪停后的海边,融于天穹与水面之间的夕阳确实如由子所说的那样,美得令人心颤。扬子出奇地安静,与四天前那个张扬的小太妹判若两人,由子的言行举止温和舒缓,她则乖乖地坐着听,偶尔也会插上几句,都是小心翼翼的,显然很敬畏姐姐。

因为景色怡人的缘故,任何一个话题交谈起来都很愉悦。

吃过饭后,扬子意犹未尽地说应该到家里坐坐才好。由子想了想,低头不语。我笑着说天晚了我也该回去了。扬子像说错了话似地缩回去。

由子向我欠了欠身,又对扬子说道:“若是寻常人家,是务必请南中君屈驾寒舍聊表谢意的。只是老爷子老了,性情有些古怪。哥哥天性迟钝,不会招待客人。南中君去了一定会见怪的。”

如此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敷衍道:“我自己就是很古怪的人,呵呵。”

由子双手合十,喜道:“那么,请南中君到家里坐坐吧,多谢了,”说着,便起身鞠躬。

扬子也别扭地学着姐姐的样子作揖,连声说道:“大家都说姐姐沏茶沏得好,大叔——哦不,南中君一定不要嫌充哟。”

我尚未完全习惯J国的礼节,所以有些不知所措,迷迷糊糊地就应允了。

夜幕刚刚降临,雪又铺天盖地下起来了,从天幕后大片片地倒到院里,积得厚原实实,沉睡的冬季里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静得让人忘记了呼吸。

当嫩绿茶汁沿着褐色竹杯边沿淌下,漾起了几缕汽雾,方才感到身体上的细胞还活着。

“好了”,由子咬准了这两个字的音,用汉语艰难地说道,送出笑容,空气中顿时温暖起来。

她双手的指头掂着杯子轻移过来。

“谢谢”,只觉得渴了几个世纪似的,一手拿起便倾入口中。

由子丝毫不介意我的粗俗,又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套活计,半支烟的功夫后才沏上第二杯。我换了一只手拿起,抬到嘴下时,不知动了哪一根筋,毫无征兆地撩起了脑海里些许陈年旧事,僵着胳膊竭力寻索。

“南中君?”

“啊!不好意思,想事情,出神了……”

“南中君本来就应当是这样子的……呃,我的意思是说,你平时的眼神一定很容易让人误解的呢,而刚才出神的样子才是真实的你。对吗?”

“……不明白。”

由子忍襟不住笑道:“扬子说你的眼神很……猥琐,很抱歉,我的中文不好,找不出准确的词。不过刚开始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嗯嗯嗯,”一直不敢插嘴的扬子扬起眉,得意洋洋地频频点头——我突然意识到她不是透明的。

“你不是第一个把我往好处想的人了,”我将目光从由子的胸脯扫过,咳了一下,“那是因为我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又懒得掩饰,所以,人们反而觉得我是那种狗屁君子。我这么说,你肯定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了,这年头人要是太坦白反而令人生疑,哪有自己说自己的坏话的,对吧?哈哈哈。”

由子正好看着我,迎着我的目光,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若有所思道:“南中君好像笑得很勉强,”说得很认真。

我顿时哑口无言了。

倏忽数声长啸,不知从何处传导而至,直颤得杯里的水溅到了手上。循声向门外望去,只见一个黑影在夜色下没头苍蝇似的上窜下跳,将一地白雪搅得乱七八糟。

由子慌乱地奔出去,柔软的身影扎入黑暗中,似乎一把揽住那黑影,然后像哄孩子一样重复着几句话,安抚着,依稀只听出有“爷爷”一词。我这才意识到,她家中还有一个古怪的爷爷,因进门时庭院里一片冷静故而忽略了他的存在。听情形,似乎不需要帮忙,于是喝光杯中剩下的,又拎过茶壶自饮起来。

趁由子离开的时候,扬子如释重负似地打了个呵欠,扬起睫毛轻挑地看着我,用J国语叽叽喳喳起来:“是爷爷,人老了,老做噩梦,一会仰天大喊天皇一会颤颤巍巍地跪着要投降,有一次还惊到外人,姐姐的男同事路过时到家里喝茶,爷爷突然跳出来,拿着棍子追打,还说‘一井宫本你是个禽兽,你不配做军人’,真是的,我们家经常出些荒唐的事,所以姐姐今年都22了,还没有男朋友。”

我微微一怔,又诧异道:“一井宫本是谁?”

“是爷爷自己的名字,爷爷经常分不清楚自己是谁。爷爷有个哥哥,也是疯疯颠颠的,我小时候就见他经常追打爷爷,说爷爷是禽兽,后来他割腹自杀了。”扬子如置身其外般侃侃而谈。

我叉开话题,“父母亲呢?”

“地震,”扬子低下头,声音小了很多,“爸爸妈妈不在时,姐姐才14岁,哥哥笨,做什么工作都不成。是姐姐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才养活我们的。嗯,姐姐现在考上了巡查,家里的景况也一天比一天好了,”扬子的精神振奋了许多,转着眼珠子高兴地说,“嗬,平时周末姐姐都要加班的,今天真好,能坐在家里喝着姐姐沏的茶,跟大叔一块聊天——我们家好久没来客人了,真开心。”

我沉默。

扬子显然是精力过剩的,又说道:“对了,大叔,你真的只有25岁?”

我笑道:“是啊。”

扬子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说大叔,虽然你看起来不像好人,不过我觉得姐姐对你的印象应该不错。做我姐夫怎么样!”

一不留神,我的手指按进了杯里,烫得整个人差点跳起来。

“啊欧,大叔脸红了,”扬子嘻笑道。

我翻了翻白眼,呵呵傻笑。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外面安静了,听到东屋方向两次门滑开的声响,由子满怀歉意地欠身步入客厅。

“爷爷又做噩梦了,每年雪下得很大的时候,常有发生,”由子解释道。

“必是受过刺激,”我随口说道。

“嗯,”由子怯然目视我,嘴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似地,连声致歉道,“爷爷……爷爷去过中国,做过错事,对不起,对不起……”

由子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对不起,直见我不知所措地傻坐着,方才讪讪地停下来。

“茶凉了,“我说,朝茶具努努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我再去拿茶叶,稍等”,由子的白袜又开始在客厅与厨房之间来回跳跃。

夜深了,但雪很大,听扬子说这一带很难有出租车经过,所以我反倒心安理得了。

时间过得出奇地慢,天帘厚得让你疑心太阳已经从九大行星的包围中溜走了。

可能是经常守夜班的缘故,由子的生物钟与我相差无几,她甚至拿出了围棋,兴致盎然。我的棋艺臭得一塌糊涂,下到最后竟成了初级围棋班里乖乖坐着听老师讲授的学员。扬子则一直不停地跳过来转过去,大喊加油,乐此不倦。

转眼间,天突然通亮了。

我望着天边的晨曦,感慨万千,“真神奇,这就天亮了,”

扬子已经倦在由子的怀里睡着了。

“南中君,下次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哟”,由子用少有的嚣张的口吻说道。

我连连称是,心里惭愧得紧:国粹呀国粹,我实在有罪。

院子的门板吱地打开。

“好大的雪,开着扫雪车跑了一晚上,我回来了!”

从大门里冒出一个中年男子,呆头呆脑,应该就是扬子口中的那个傻哥哥。

他拿着帽子扑打着身上的雪走进来,一眼瞅起我,又看看由子,顿时眉开眼笑,嘴里嘀咕着什么,比划了个手势,径直从客厅门槛后消失了。

我如坠雾中,看了看由子。由子双颊微红,笑道:“家里很少有年轻男子来,所以哥哥见外了”。

“啊”,我再次仔细端祥眼前的佳丽,故意问道:“为什么?”

由子木讷了半天,用蹩脚的汉语吃力地解释道,“哥哥他很……很凶恶”。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凶恶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

由子专心彻茶时,眸子里如同幽谷清泉般地澈净,安安静静地淌流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对她产生特异的感觉——她让我想起了生命中那一个个擦肩而过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