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七段的棋盘

2007-09-23 18:31:26 发布 | 4376字

(一)

防空警报又响了。

我正对着棋盘冥思苦想,手指捏着一枚白子。脑子里的那根弦嗡地一下就那样断了,全乱套了。

七段也很生气,抱怨地在突然一片黑暗的世界里说道:“一天到晚拉警报,如果真有炸弹扔下来我们也没处可跑。一个破监狱也不值得炸嘛。”

我点了点脑袋,说道:“军港离这里只有二十多公里,如果真的要轰炸的话,投放规模一定不小,难免会秧及鱼池呢。”

七段哦了一声,便不知道该如何渡过这短暂的夜晚了。

七段并不叫七段,不过他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围棋七段。三个月来,为了排遣牢狱的寂寞,毫无棋艺可言的我便跟他玩起来围棋。

“继续,”七段摸来手电筒,照亮棋盘,沉呤片刻,说道,“南中君,这步棋你下得太唐突了。”

我讪笑道:“乱扔的。”

七段捡起我的白子换了个角落放下,“呃,应该放这里,如此可保十步。我再跟你讲讲上次提过的基本战术。”

他滔滔不绝起来,偶尔提些问题,悉心纠正,俨然一个严师。

“南中君,这步棋不像你的风格。棋风如性情,南中君性情复杂,时而信手掂来、杂乱无章,时而如覆薄冰、云步艰难。而这一次……呃,头四子布阵稳健,步步为营。谁教过你吧?” 七段压低头,鼻子几乎触到棋盘上,连连摇头,“绝对有人教过你。”

我没有回答,继续落子。

良久,七段又说:“呃,有点像女子的风格,你继续。我再让你三步。”

我一怔,索性照旧。

“噢,看来我小瞧了教你的这个人,”七段皱紧眉头,稳稳地落下一子,收紧牢口,阻我突围,说道,“她肯定是女子,性情温和,不愠不火,处事稳当又不失慎密。”

“是我的妻子。”

我说完,便松开手心的白子,不下了。

七段知道触到了我的痛处,便一手拿黑子一手拿白子,自娱自乐起来。

(二)

“南中君,昨天来看你的女子很漂亮。”

七段终于忍不住要说话了,甚至不惜再次触及我的伤口。

监狱里最恐怖的事情就是无话可说。

“她叫时小兰。”

“噢,是你在中国时的……朋友?”

“情人吧,人们都这么说,情人就情人吧。可笑的是,我连情人的脸蛋都没有亲过。”

“哈哈,真有意思。南中君,说说她和你的妻子——呃……没关系吧?”

“没关系。”

“请原谅,我太唐突了。”

“伤口是需要晒一晒的,长了茧便不疼了。”

“受教了。”

“先从时小兰说起……”

(三)

我其实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在中国时,我很喜欢时小兰,但从来没有表示过。虽然这其中存在着一些无法避开的客观因素,但是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在作梗。

我是在第二次见到她时才注意到这世间还有这么一个人儿。她身穿司空见惯的宾馆侍应生服装,端着银色的盘子,怯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她一眼就认出了我。

当她喊出我的名字时,仿佛广场上的白鸽扑扑翅膀,腾地跃起,漫天飞舞,哨声有些聒躁,却能一下子将天穹的阴晦统统一扫而空。

“爱情“这个词很早以前就从我的字典里抹去了,你可能难以理解,我活了28年,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爱”这个字,包括我的妻子在内。是的,我讨厌这个时下已泛滥成灾的词。倘若非要用一个词来填充这一真空的话,我想,这个词应该是——“自卑“。

在时小兰面前,我很自卑。这种自卑与名利、身份无关。因为这种自卑,我宁愿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地窥视她,像个隐形人一样紧随其后,如果有人要插一脚进来,我必会从中作梗,而她并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如此,我就心满意足了。

呵,你说,对于我这么一个——穿着社会精英的外套却揣着卑微灵魂的人,会有所谓的爱情吗?

后来我离开了中国,因为在那里我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便来了J国。

我唯一能做的是,离开中国之前,托一位朋友买走了时小兰的座骑,我每天都开着这辆原本属于她的玛莎拉蒂在J国的公路上跑来跑去——这是我惯用的伎俩,以此转嫁难以释怀的情结,很快,我果真将她忘了,即便偶尔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我便会下意识地想,“哦,这车是从这个人手上买来的”,如此而已。

(四)

“呃,南中君适合做间谍,” 七段沉吟道。

我笑道:“为什么?”

“你擅长洗脑,呵呵。”

“噢,看来我真的应该去做这一行,”我点点头,将目光投向牢门外。

几个狱警手持管制工具守在重刑犯监押区,如临大敌,暗淡的光线下,有人竭斯底里地嚎叫,有人泣不成声地哀求,有人亢奋地唱着国歌。

我点了一支烟,说道:“很不幸,她又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

“‘洗脑’伎俩前功尽弃了……”

“嗯,有一天,我的合伙人,叫白建的。他说有个人想注资,我自然求之不得。没料到……”

“她跑到J国做生意了。嗯,是为了你。”

“前半句没错。后半句不全对,其中有些隐情我不便说明。”

“噢,继续。”

“我开着那辆该死的玛莎拉蒂赶到约定的地点,我并不知道注资方是她,因为此前与我联系的是她的助手。我不该开那辆车去。”

“完了,你什么都不用说,她一看到车就明白你的心思了。那不正好?你难道不想跟她在一起?”

“你说得不错,她吃惊地看着我从那辆玛莎拉蒂里出来,她知道来的是我,但她没有想到买走她座骑的人也是我。我整个人都傻了,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街上一样。我万万没想到注资方就是她。”

“嗯嗯,平时装得越酷,露馅的后果就越严重的。然后呢?”

“我只能扯了谎,说这车是别人送的,没想到是她的车。”

“还装!为什么!”

“因为两天前我刚刚结婚。”

我笑了笑,远离那支手电筒的光芒,缩到墙边,抽完最后一口烟,掐灭烟头。

七段唏嘘不己,又埋头拨弄棋子。

(五)

解除警报响过后,监号里恢复了通电。

三面墙上除了灯光还是灯光,牢门边上搭着几条换洗的保暖裤,两条白的,三条蓝的。

七段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

狱警走过来,轻轻地敲了敲,颇为客气地提醒我,“不用睡了,马上就要集合了。”

我一怔,“这时候集合?干嘛?”

狱警摇了摇头离开。

我看了一眼熟睡的七段,不忍叫醒,便盘着腿坐着,研究棋盘上的残局,一面等候集合号。

黑白分明的世界里,白子反射的光线亮地刺眼,黑子则黑压压一片,渐渐的有些混沌不清了,脑海里就像露天电影院,胶片发映机喀吱作响,白色幕布上乱絮飞舞,时小兰从那幕布底下冒出头来,踩上垒起来的几个凳子上,扬着指头冲这边喊道,“喂,快点放呀!”,时而又钻进幕布里,从今天钻到了昨天,从白天钻到黑夜,我怎么也捉不住她……

“你回来了,”她从厨房里跑出来,端来拖鞋,脱下我的上衣放在衣架上,又火燎眉头似地赶回油锅前,连声抱歉道,“真抱歉,弄了一屋子油烟。”

我疑惑地环视,这是哪里?

扬子趴在客厅里,一边看综艺节目一边描睫毛;三郎嘀咕着什么走进来,向我述说今天的琐碎小事;隔屋里偶尔传来一场嚎叫,一会儿“天皇万岁”,一会儿“徐向前太君饶命”。

“不好吃吗?”她看着我。

我连声说好吃,然后盯着她看了半天。原来不是时小兰……“我叫一井由子,请多指教”——当初她就是这么说的……

由子垂下筷子,莞尔一笑道:“你在看什么?”

“吃饭吧,”我收回目光,慢条斯条地夹了只螃蟹咬起来。

“请慢用”,由子微微一笑,便微侧过身去,哄她爷爷吃饭。

一如往日,扬子又和三郎斗起嘴来,闹得不可开交,直到那双衰老混沌的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两兄妹才老老实实地吃饭。

……

“庭哥哥!”

“谁?”

“你不记得我了吗?”

“不记得了。你是……哦,是付立慧。”

“庭哥哥,你这几天去哪玩了,怎么不带上我。”

“我去J国。”

“都玩些什么,好玩吗?”

“不好玩,申明都整天打打杀杀的。我走了,老婆等我吃饭呢。”

……

“喂,不许狡辨。你喜欢我,对吧?”

“哦,是啊。”

“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我不喜欢中国。”

“为什么?”

“不知道。”

“你宁愿离开中国也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不是。我不知道。小兰,我结婚了。”

“你爱她吗?”

“不知道,不过她是我的妻子。”

“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会连累你的。”

“骗人,你是大骗子。你嫌弃我,你嫌弃我!”

“我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我不能连累你。我要让他们都看看,我庭车常是有本事的。哎,你别走,小兰……”

……

“夫君?”

“什么?”

“为什么娶我?”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对不起。”

“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行了,别想那么多。”

“夫君,你会回中国吗?”

“不会了吧,我也不知道。”

“夫君为什么会来J国呢?”

“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问这个问题,我好困……”

“你工作太累了,休息吧。”

“好困……”

(六)

我撑开沉重的眼皮,推开脚边的棋盘。监号里的灯光还是那么刺眼。

还没到集合的时候吗?

也许是狱警听错了命令吧。

我疑惑地看了七段一眼,他睡得很死,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对,是刚才吗?为什么我会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尖锐的哨声刺进耳膜里,广播里传出甜甜的女声,说是要突击检查,希望所有人员保持良好秩序,在狱警的引导下到指定位置集合。

七段坐起来,漫骂了一句什么,睡眼松惺地整了整蓝色保暖裤,套上一条长裤。

狱警慢悠悠地拿出钥匙从外面推开门,打了个呵欠,说,“3分钟后到3号区,动作快点。”

我茫然地目送狱警离去,那几条保暖裤还搭在牢门边上,两条蓝的,三条白的,仿佛预示着什么似的。我拍了拍混沌不清的脑袋,大叫一声,深吸两口气,才穿上大衣跟着七段走出牢门。

两条蓝的三条白的、两条蓝的三条白的、两条蓝的…….

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的脑子里老是重复这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