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我是谁

2007-08-15 21:21:34 发布 | 6588字

(一)

这是一所高中,虽然J国已经跟在A国屁股后对中国开战了,但校园里并没有太多战争的气氛,课间休息的女生正站在一处用醒目牌子标识的防空设施上摆着POSS用最新款的手机拍照。申明坐在小亭里一张寻常的椅子上,像是在等人似地翻着报纸。一名校园保安应付差事似地刚从眼前晃过,又折回来,在旁边坐下,搭讪起来。

“巡查长刚带人来做过排查,应该无大碍了”,保安打着呵欠,“先生,您等弟弟?妹妹?”

申明茫然地想一会儿,说道:“那俩小子还没下课,等喝酒呢。

“哦,”保安听得茫然,这位成年的兄长居然带未成年的弟弟们出去喝酒?他苦笑一会儿,闲聊道:“唉,唐人街的警察真不中用,出了这么大的黑社会武装组织,发生了枪战才被发现。附近各驻在所、交番都加强了巡逻密度,我们也不得不24小时提高警惕。”

申明应声道,“您辛苦了!”

保安受到了鼓舞,站起来,郑重回礼,“这是应该的做”,说罢,抖搂精神,到别处巡逻去了。

申明继续翻看手中的纸,他觉得自己似乎认识这些字,这些字又似乎正讲述着某种事:

“……警视厅搜查一课本田次长:正被警方通缉申明可能还在本市……申明,男,29岁,J国籍华人,系唐人街黑社会组织‘宗仁社’龙头。三个月前,警方在掌握了充分罪证后展开了围捕行动,申明及其爪牙武装拒捕,当时,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枪战……”

“……SAT特警于前日下午与不明武装人员交火,罪犯身受重伤后下落不明,警方两人丧生,无人受伤。SAT某警视正声称,该罪犯即国际杀手‘冷月’,因为在现场再次发现了月形折纸……据悉,国际杀手‘冷月’于三个月前潜入本市刺杀了内阁官房长官之子、内阁情报调查室高级探员佐岛正川,并留下其身份标识——月形折纸……警察厅声称,雇用‘冷月’刺杀佐岛的可能是中国情报部门……前警界名探阿部成吉曾分析指出,内调探员佐岛正川被杀案与内调次长村上不齐失踪案应并案调查;内阁办公厅某要员出面避谣时声称,佐岛正川与村上不齐虽然同为内阁情报调查室人员,但两案并无关联……”

(二)

天色渐渐暗了,校园里已经没有几个学生了。

保安又诧异地走到申明身边,重新打量起来,他的衣着打扮都是价值不菲的,于是愈加客气地询问道:“先生,请问您是在等人吗?还没等到吗?”

“我等老三、老四。”

“先生贵姓?”

“申明。”

“哦,申明……这个姓氏很少见。”

保安心想:这学校并非贵族学校,但女生们个个都穿金戴银的,想必这位也许是等哪个小女生的,未必真有弟弟在这上学。如此思量着,又偷偷欣赏起申明手上的那块手表……

什么东西!

保安突然发现,申明的腰间似乎别着什么硬东西,像是……保安不敢肯定,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岔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申明暴喝一声,将保安反剪过来,按倒在地,捞出那硬东西顶着他的脑袋,一句汉语脱口而出:“缴枪不杀!”

(三)

当其它保安闻迅赶来时,都吓着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年约三十的便衣警员正手持一支制式手枪顶着保安的脑袋,保安正被一个标准的擒拿架势制服在地并连声解释,而这位便衣则充耳不闻,不停地用某种语言冲保安大吼大叫。

保安队长连忙上去,一边连声劝慰便衣警员,一边向同事探问情况。很快,大家恍然大悟:这位新来的保安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去摸便衣警员的佩枪!便衣警员或许基于某种直觉,认定这位新来的保安就是最近正被通缉的华人黑社会龙头,所以便衣警员口中说的语言是汉语——案犯是华人,警察当然要说汉语了。现在的便衣素质真是越来越高,不但懂英语还懂汉语。

只是这便衣警员似乎有点愣,噢,准确地说,最优秀的探员往往都有各自的古怪之处。在众人的百般解释下,保安队长还拿来了花名册,对照了那保安的证件,便衣警员才骂了几声,松开保安。

保安队长正要请这位在校园里蹲点戒备的便衣警员到办公室里喝喝茶,顺便赔罪。不料这便衣警员并不买账,收好了手枪,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保安们望着那削瘦伟岸的背影走出校门,饶有兴致地谈论起来。

“你看那身打扮,一般巡查长没有这么高的薪水;再看那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作派,必定是警视以上的级别。”

“我说,他一定是警视厅搜查一课里系一级的长官。职业组出身的警视都很年轻,正规警校毕业,通过国家公务员一类考试进来的。多流利的汉语啊,素质真高。”

“我的手快被扭断了。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动不了了,身体像灌了铅似的……仿佛还是个柔道高手。”

“那身手,那气度……比电影里的还要酷!”

“他刚才说……申明?说在等‘老三’和‘老四’。”

“笨蛋,申明就是……糟糕!”

“怎么了?”

“坏事了,申明就是报纸上一直闹得沸沸扬扬的唐人街黑道头目!”

“啊!”

“这位长官一定在假扮什么同党之类的,和申明接头。我们坏了刑警的计划!”

“不对!他自称申明的。哪有暴露自己与别人乱接头的黑道头目!”

“这便衣……有这么笨?”

“胡说,只是古怪,那些不是我们所能理解得了的。”

“嗯嗯,搜查一课一向都很古怪。”

……

(四)

申明走在这座似曾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的城市里,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其中有不少是身着黑色服装、头顶大盖帽的人,是公安吗?可是他们的帽徽为什么这么奇怪……

“阿明……”

是妈妈的声音!

申明满怀欣喜地回头,那声音已经被下班高峰间汹涌的人流所吞没,人海茫茫,哪里有妈妈的身影?申明惊慌了,妈妈不见了!

申明没有哭,因为妈妈不让他哭。

妈妈,他们说我没有爸爸,是吗?

阿明,你有爸爸。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他就会回来啦。

妈妈,我害怕。

阿明,妈妈也很害怕,因为妈妈是女人。但是阿明是男子汉,男子汉是不能哭的,男子汉要保护妈妈,男子汉不会害怕。

嗯,妈妈!阿明是妈妈的警卫员,妈妈去哪里,阿明就去哪里,永远都不分开!

乖孩子,拿好你的枪,这是爸爸留给你的,你不能让任何人夺走他。

……

把枪还给我!那是我的!

这是木头枪!笨蛋明,这是木头枪!

不,那是真枪,是爸爸留给我的!

你爸爸死了,这是木头枪!笨蛋明,你爸爸死了,这是木头枪!你爸爸死了。

呜——求求你们快把枪还给我,我有爸爸,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爸爸没有死。

……

叔叔,他们打我,你快去抓他们!你是公安,快去抓他们,他们打我!

阿明,叔叔不可以帮你,因为叔叔是大人,叔叔是抓大坏人的,叔叔不能欺负小朋友。

可是他们欺负我.

阿明,你是妈妈的警卫员,是个男子汉,对吗?你连自己的枪都抢不回来,还怎么保护妈妈?

那我怎么办?

去拿回你自己的枪,阿明,记住!那不是一块木头,那是一个男人的尊严!靠你自己,去拿回你的尊严!

……

老三,我要走了。

真的要入伍?

我考不上大学。叔叔说我进部队可以保送上军校,军校也是大学,呵,我爸走得早,唯一能留给我的……也只能是这个了。

……不说这个了。保重,老二。

保重。

……

起来!你这个孬种!这里不是你四处惹事生非的街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这里是部队!你是一个兵!打不过你也得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给我站起来!

班长,我……我不行了……

呸!是谁告诉我说这小子是军人的后代?胡说,这就是个孬种!

混蛋……不许你侮辱我的父亲!

……有种……有点力道了……哈哈哈,申明,这才像一个军人。来啊,继续,今天你不把我揍趴下就别再说你姓申!

杀!!!

……

报告首长,蚌埠坦克学院坦克火力运用与指挥专业07届学员申明向您报到!

学员就学员,哪来那么长的头衔。

是。报告首长,学员申明向您报到!

嗯,为什么当装甲兵?

报告首长,组织让我当什么兵,我就当什么兵,不管当什么兵,我都要做一名好兵!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去,到补给连修理班当个兵给我看看!

是!

……

报告连长,侦察车发现苍狼团两个坦克连。我们突进速度太快,主力还没有跟上来。等等吧?

笨蛋,坦克连能跟能装甲连比吗?两个废人八只拳头怎么跟一个人的双拳两腿打?转我命令,机步排占据右翼山头构筑反坦工事,连侦察车过去勾引他们,坦克一二排跟我找地方躲起来。

敌T80坦克皮厚,机步排挡得住吗?

他们要是一窝蜂地上,五千米急速奔袭,不可能保持严整的战斗队形,容易分散火力,我们的99式射程更远,就专瞅落单的一一点名;如果他们分批攻击,那不更好?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收一双。

哦……

告诉机步排,除了车载步兵下车构筑工事以外,各车分三组在周围乱跑,要搞得昏天暗地的,让敌人以为这是一个连以上规模的机步分队。这里一马平川,敌军坦克部队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看到我军步兵怎么能不乐得发狂?哈哈。

……连长,他们真疯了,正争先恐后地往机步排阵地冲呢!

看见那几辆T90没?一定是指挥车。来啊!一排作一梯队,往8点方向冲过去,干完那几辆指挥车后不要恋战,直接去和机步排会合。二排作二梯队,跟着我,先支援一梯队,然后夹击冲得最凶的那小撮T80。嗯,主力差不多到了,请示营长派3连先到19号区候着,这些疯子一会肯定往那跑。

……

你是申明?

是的,首长。

你的领导很看好你,两年内升营长没问题哟。你真愿意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加入我这边?

是的,首长。

嗯……你还是个独子……

报告首长,现在的军人都是独子,我只是其中之一。

老母亲怎么办!你没想过?你的父亲是烈士,说实话,我在挑你的时候就一直在遣责自己的良心,如果你遭遇不测……

如果我真有什么不测……首长,战争迟早会爆发,那也只是早晚的问题,从穿起军装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选择。首长,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也知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既然参了军就不能顾那么多。我是步兵营长申伟的儿子,他的很多部下还没来得及留下后代就牺牲了,我作为他的儿子,现在作为一名军人,在组织需要我时,而我却选择了逃避,我怎么能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叔叔……首长,决死状——我已经签啦。

好吧,申明上尉。从今以后,你就是总参三部七处的人了;从今以后,你要保重。

是,处长!

……

老三,你快走!

干你娘的申老二,让老子年年都到你的坟上烧香?没门,老子没那功夫!

姓庭的,你想死我不拦你,但是你不能死在这里,你的身份不能暴露,不然我们三年来的心血都白废了!你对得起程习吗!

老子的命老子说了算,干你屁事,老子陪你死!

少校同志!你的命是自己的,但你的真实身份却是国家的,你没有权力暴露国家机密!你给我滚……林爽,楼上还有两个……欧阳克,快,把光碟都扔碎纸机里……周成武,我掩护你!

……

申明,你还好吗?好兄弟,我只能送你到这了,这里很安全……好兄弟,我得走了,还有一处据点没销毁。自己保重。

……

头好痛……这里好黑……刚才是谁在说话……妈——我怕!

阿明……妈妈在这……记住,不要让别人夺走你的枪,你是妈妈的警卫员……

妈——妈妈!不要走,告诉我,刚才是谁在说话……

(五)

人流愈发汹涌,世界却愈发冷漠,高楼广厦间那一抹孤凉而卑微的晚霜正渐渐远去,仿佛听到来自西方某处海岸的召唤,只是,那声声召唤太遥远,太微弱,听不清楚。

面露诧异的下班族们从时而仰天长啸、时而抱头痛哭的申明身边走过,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人会停下来问他是谁,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J国都市的每个角落里,每天都有类似的因不堪生活压力而精神失常的人,跳楼、自残、纵火、杀人……人们司空见惯,熟视无睹。

申明一直走着,不知道要走到何时,走到哪里。

或许他在寻找,苦苦地寻找那残缺的记忆,再重新拼接在一块,找出一个问题的答案:我是谁。

(六)

当太阳沉入海里,西门将小舢板系好,提起稍稍有点重量的鱼篓回到家里。所谓的家只是一间座落于高崖后小林边的小木屋,不足七十平方米。自从老伴死后,西门就远离城市,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具体是多少年,他也不记得了。

阿明没有回来。西门看一下天色,放下鱼篓,洗锅生火掏米,从屋里拿来工具和原料,准备做生鱼皮。

三个月前,大概是一个日光犹如蛋清一般剔透的可人的清晨,不知从哪走来一个三十年纪的年轻人,来到木屋前就席地坐下,一声不响,全神贯注地看着西门修补鱼网。时下的年轻人很少会有闲情逸致徒步走到这片没有公路、远离城区的海滩,更不会对鱼网这种东西感兴趣。

“会织吗?”

“会钓鱼。”

“撒网可以吃饱,垂钓可以吃好。”

“能捉不?”

“鱼叉生锈好几年了,现在在近海已经找不到可以扎得到的鱼啦。人老了,去得不远。”

“海那头是什么地方?”

“中国,朝鲜,噢,现在叫韩国和朝鲜了。”

“中国?”

“是个美丽的地方。”

“比这里美吗?”

“美,可是我记不清是什么样子了。”

“我也记不得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叫我阿明。”

“阿明。”

“哎。”

“帮我生下火可好?”

“好。”

如此,阿明就成了木屋的第二个成员。

阿明似乎是个天生的水手,换下那身散发着城市气味的衣裳,穿上帆布筒裤后,不出几日,便能掌好舵拉好帆了。

阿明头上有被钝物撞伤过的痕迹,还有一支枪,总是随身带着,像生下来就在身上长着似的,既不刻意地摆弄,也不会随意乱放。西门没有见过这种枪,但是能大致估算出它的口径、射程、容弹量,甚至板机扣发力。

阿明会说中国话,但他记不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对于西门而言,这些都不重要。西门这一辈子已经见过了这世上所有稀奇古怪的人,经历过最荒诞不经的事儿,即便再有一支载满了陆战队员的船队前面,全副武装地站在面前,他也不会去关心,哪里还有战争,胜家是哪一方,战争结束后人们该如何重新开始生活,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今天早上醒来时,阿明正坐在门槛上,呆然目视西方,仿佛数百年来都一直保持着这种守望者式的姿态。

“你是从那里来的吗?”西门指着正西方向。西门依稀还记得那里有一个庞大的国家。

“我是从那里来的吗?”阿明茫然自问。

“从哪里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死的时候要回到那个地方。”

“我会死吗?”

“每个人都会死,病死,饿死,老死,战死。死了,变成土,又长出草,兔子吃草,人吃兔子,人生人,人又死,周而复始。”

“老三、老四也会死的。我要去等他们,哦,他们还没下课。”

阿明说罢,回到屋里换上那身来时穿过的衣服,便走了。

西门没有问他去哪里,去做什么。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值得他去关心的人或事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归宿,不管阿明去死也罢,杀人也罢,都与他无关。

只不过,不管阿明是什么人,西门都希望阿明能回来,因为他需要一个助手、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