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他这么问着,像是嵌在昔年的每一句一样,平淡如水。】

2017-02-13 13:26:54 发布 | 5792字

待众人从正厅退出,已经又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无情侧身看了看扶着三六走在后面的追命,沉吟片刻,扯住正要上前说话的铁手,使着眼色把人带走了。冷血则回头,抱着胳膊冲他们重重点了头,也转身离开。

“无情公子的药很有作用,我可以自己走的。”三六挣了挣,低声说道。

“我想这样,行不行。”虽是问句,追命语气里却是淡淡的倔强,抓着三六胳膊的手又紧了一些。

天边淡青,终将明。

追命把热毛巾拧了拧,撩起三六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擦着,直到热气晕出了几丝血色,才又蹲下去擦他的手。

三六乖乖地任他照顾,微微笑着开口,“我相信你的。”

追命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擦起来,“怎么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三六按住他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冲动鲁莽,我知道你去安王府不是意气用事,所以我和他们说,等你回来,你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追命仰着头看着三六,脸上终于化开一个笑容,只是疲惫吃力了些。“你不怕我直接窜进去掐住安世耿的脖子,大叫一声给解药不杀?”

三六给他逗笑了,翘着嘴瞪他一眼,没说话。追命看着他的笑,痴迷又心疼,良久,叹一口气,往前倾着抱住三六的腰,头轻轻搁在他怀里,紧紧闭了眼。

“我真想这么做,”他苦笑着,三六也笑起来,只是眼睛有点红,慢慢搂住了他的脖子,安抚似的在后颈轻抚。

“我真想,”追命的嗓子哽着,“可是我不能。我难过,可我怎么怪你?你想的,也是我想的,是所有人的心血和希望,和你比,我是没用的,可我没资格愚蠢。”

他是陈三六,他也是许霁陶。

就像他是崔略商,亦是神捕追命。

有些事情必须要扛在肩膀上,装在心里,逃不掉,毁不下。

“谁说你没用?”三六轻轻抚着他的头发,眼睛温柔的垂着。“我总是梦见小时候,那时候你喜欢穿黑衣服,喜欢在早晨练功,你以为我还睡着,其实我早就醒啦,我趴在窗边偷偷看你,我就想,怎么能有人这么好看这么厉害……”

追命忍不住呜咽出声,把脸埋在三六怀里狠狠的咬着嘴唇。

你信我,我就信我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我都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我。

你的崔略商,还是那个厉害的崔略商,一直都是,不会让你失望。

三六眨下眼,眼泪掉在微微翘着的嘴边,“哭吧,略商,把眼泪流完,以后就不许再哭了。”

诸葛正我垂着眼睛注视着手里的酒杯,笑了一下,一饮而尽。

“师兄,你终究比我聪明太多。当年你说,万事自有因缘,追寻无果,不如放下。我照做了,却并不轻松。”

“那时候他不爱说话,总是很安静,沉默内敛,善良磊落……师兄,他为何变成这样,二十年前我不懂,也不想懂,二十年后我再不能逃,我求你告诉我,这,究竟又是什么样的因缘。”

眸中的苦痛无奈一闪而过,诸葛正我回头,许笑一的画像在日光下微微泛着亮,柔和又通透,像是一个明显至极却又无比高深的答案。

三六放下笔,皱着眉闭上眼。追命从身后吻了吻他的额头,“累了就歇一歇,无情说,那药虽能支撑精神,多用也不好。”

三六勉强的笑了一下,“刚才我告诉你的,你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记得很清楚。”追命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将三六横着抱起,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也脱了鞋,躺过去侧身抱着他。

三六抱着他的腰,仰着脸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追命笑了,蹭蹭他的脸,“干什么?”

“奖励。”三六笑着眨眨眼,歪着头又亲上去,轻轻辗转贴合,放在他腰间的手坚定缓慢地解着腰带,追命一惊,按着他的手微微退开,苦涩地看着他的眼睛。

“陈三六,你别这样。”

“别哪样?”三六倔强的挣开他的手,微微喘着气亲吻他的下巴,“略商,我没事的,你再抱我一次,疼我一次。”

“你别这样!”追命痛苦的闭了闭眼,发了狠一样的捏着他的下巴吻过去。

痛苦的尽头,和极乐的顶端,是一样的吗?

是忘我,是混沌,是疯狂是沉沦?

……又或许,只是想要把他和自己融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很久以后,追命早上回来,顶着一身风露,蹑手蹑脚的进屋,看见他家小书生睡得乖乖沉沉,喜欢的不行,伸手就去拨弄脸蛋。

三六皱了皱眉,梦里嘟嘟囔囔。

“不要了,累了。”

追命眼神一暗,脱了外衣就滚上床,堵住了嘤嘤呜呜的惊喘。

等折腾完了早就是日上三竿,三六气的蒙在被子里没什么力度的蹬蹬瞪踹他,追命嘻嘻哈哈抱着那一团被子求饶,说你一提累了我就忍不住欺负你,能怪我吗,能怪我吗?

屋外送饭的丫鬟习以为常的,高深的,欣慰的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追命推开门的时候,无情正皱着眉查一本医书,见他进来,愣了一下,又垂了眼睛,默然走到桌边倒了茶递过去。

追命微微牵了一下嘴角,接过茶杯,却忽然想起三六总不爱喝茶,便眨下眼睛,轻轻放在桌上。

无情苦笑一下,“怎么?嫌不是酒?没办法,今晚喝酒总不太好,搁在其他时候,我说什么也陪你。”

“其他时候?过了明天吗?”追命笑一下,笑的无情不忍心看过去,咬咬牙,赌气一样转侧过身,狠狠一拳锤在桌上。

“对不起。”无情低低道,红了眼眶。

“无情,”追命扣住他的肩膀,眼睛望向一边的医术,声音疲累却清晰有力,“你尽力了的,你这么说,我只会更难受。”

无情转过脸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追命,”他略带恳求的望过去,“你不能辜负了三六,你一定不要犯傻。”

追命没说话,略略垂了眼,收回手臂,默不作声。

无情脑中顿时轰然一声,“追命!”

追命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近乎疯狂的,锋利而深刻的执着。

无情的心凉了一大半,一把揪起他的领子,哽然低吼道,“你做了什么?那晚你除了窃取情报,你还做了什么?!”

“双绝蛊。”

追命轻轻吐出三个字。

无情全身的血液凝滞起来。

“崔略商……”

良久,无情颤抖着站起来,居高临下不敢置信悲痛欲绝的颤抖着指向追命,“你有种,你真是,对得起所有人……”

“无情,”追命回看向他,沉声道,“你知道的,这不是死棋……”

“我只知道这是赌命!我还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事,我告诉你,不可能,我绝不可能帮你去送这个命……”无情红着一双眼,狠狠握紧了拳头,崩溃一样转身想要逃开,却被追命拉住了胳膊。

“盛崖余。”

无情颤抖了一下,愣在原地。

“盛崖余,”追命苦笑着开口,“这辈子,我何其有幸有你作兄弟。当年我在神侯府醒来,你是第一个让我信任的人,你虽然总是损我骂我,可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是最纵容我最关心我的人……”

“崔略商,你闭嘴。”无情闭了眼睛,面颊一阵凉痛。

“我不可能就这么看着他死,我做不到。”追命轻轻道,“你说得对,这是赌,但输赢于我,都是一种成全。我再任性放纵一次,你陪不陪我?”

你陪不陪我?

无情,去后山捉山鸡烤来吃,你陪不陪我?

无情,我要偷世叔的藏酒,你陪不陪我?

无情,我教训那个调戏紫罗的小世子,你陪不陪我?

无情,喝烈酒听小曲儿闯荡江湖,你陪不陪我?

他这么问着,像是嵌在昔年的每一句一样,平淡如水。

无情把嘴唇咬出了血,猛的一个转身,狠狠一拳锤在追命的胸口,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追命跌坐在地上,抚着钝痛的胸膛,微笑着说了谢谢。

没人听到,也没人愿听。

多年前他们在苗疆缉捕恶人,阴差阳错与蛊王有了交情,得了几样稀释奇物,藏于神侯府密阁之内。

其中最毒辣狠厉的,便是双绝蛊。

施蛊之人用自己的血刺激蛊虫,再将其种入他人体内,十二个时辰,蛊虫便会在这幅体内分出无数同类,只要二人距离五尺之内,蛊虫便会被血香引诱而疯狂窜动,拼命将施蛊人的血吸引过来,如此,身藏蛊虫的人如千万只钢针狠狠钻捻,蛊虫饲主也会因血液逆流而痛苦不已。

被施蛊之人不可动弹分毫,强力亦无法将两人离开,除非到饲主达到目的,退到五尺以外,痛苦才能停止。

否则,蛊虫破体而出,一人成了血肉之泥,另一人则来不及逃开,被自己血液所吸引的蛊虫破体而入,直到血枯人死。

如此,是为双绝。

那晚安王府一抹轻灵黑影,不止看到了元十三限,还悄无声息将一条肉眼几乎不辨的黑色蛊虫,放进了只有安世耿才能进入的卧房之内。

陈三六睡得极好,睁开眼时,已是午后。

追命刚好打了热水进来,见他睁开眼,暖暖一笑。

如此,三六还是乖乖地让他擦脸,擦手,眨着眼睛不说话。

“我还记得那时候在欢喜镇外遇到你,”追命笑着理顺他的头发,“一张脸上全是泥巴,又脏又丑。”

三六歪着头对他笑,“商大哥,你说谁脏谁丑?”

追命说,我错了我错了,你快别这么叫我了。

三六这才满意的抿着嘴,露出小巧可爱的酒窝。

追命又把他外衫整理平整,弯腰亲了亲他的额头。

“三六,我们出发吧。”

“好。”

日光倾世,所有人都已整装待发。

面前是深不可测的白须竹海,身后是最信任的同袍兄弟,耳侧是阵阵清风,手中是此生挚爱。

追命说,陈三六,你信我,我一定能再一次牵到你的手。

陈三六微微笑着,说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

如此一个对视,两人不约而同的放开了握在一起的手,转向不同的方向,迈开脚步。

陈三六苦习妙法多日,又尝试数遍,仍然差一点被困在这竹海中,死在此生最痛苦的幻境里。

而提示他最终找到解法的,是一个梦。

梦里追命对他笑着说,你等在那里,等我去接你。

这个阵法及其玄妙,先后两个八卦,明暗双重形态,变化无常,迷乱难测,又能引发人内心深处最恐惧,最痛苦的回忆。

所以唯有两个内心互相依持,完全信任,精神足够强大,又深谙步法的人,同时行进,于起点处反向,于阵心重逢,才可以最终破阵。

这两日陈三六详细讲解,追命铭记心间的,便是这精密的步法。

两人,同时出发,同时结束,若一人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白须竹海上方,灵力流转,气场缓缓变动,愈漾愈大,蔓延开来。

于城外某一林中静坐的蓝衣人,皱皱眉,睁开了眼。

很久以后,深夜,追命和百里思君在院子里喝酒。

前者千杯不醉,后者却一杯就伏在石桌上流泪,完全没了往日的沉着厚重。

百里思君说:“我多羡慕你,你至少能和他一起面对,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追命眉毛一挑,咳了一声,说百里大哥,你虽然救了我家三六,可如果你对他就什么企图,我就算打不过你也绝不放……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等到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消息……”

追命噎住了,怔了怔,明白过来他说的并不是陈三六。

三六曾说,总觉得百里思君看他时候,是通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追命才苦涩地想到,也许他也有一个想要执手到永远的爱人,走散在荏苒岁月,茫茫山河。

“你会找到他的。”追命拍拍他的肩膀,“就像我和三六,最终总会重逢一样。”

月光凉滑,三六披着追命的衣服推开门,望向院子里极像的两个人,忽然想起父亲写下的那句,万事皆平衡互依,福难流转间,自有因缘。

步步生死,步步命。

提膝,落脚,安静缓慢的在这生死缝隙穿梭,心里竟然是从没有过的安宁澄明。

他想起来了,想的清晰,想的完全。

爹娘的样子,家门的颜色,鲜血的味道,大火的温度。

还有十岁那年,清风冽冽的沥北山巅,被陈映竹抱在怀里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小娃娃。

和十二岁那年,撕破漫天飞雪和冰冷寒风直直贯入心脏的那声“崔略商”。

“崔略商。”

追命轻轻睁开通红的眼,二十岁的陈三六站在不远处,微微笑着唤他。

追命笑了,张开双臂,抬起脚。

两人同时迈一步,拥抱在一起。

四周的幻影飞速消散,重重掩映的石门暴露开来。

天要黑了。

元十三限见到诸葛正我的时候,他那把二十年未拔的剑,正稳稳握在手里。

他还是那样脊梁硬直,身后的竹海正剧烈变动,他就站在他面前,看过来,那双眼的轮廓的光芒,从未变过……

“师兄,你在等我吗。”元十三限说。

“这不是重要的事。”诸葛正我答。

“师兄,这很重要。”元十三限甚至笑了起来。

诸葛正我摇摇头,“二十年前,你要杀他,我问你为何,你不答,我便听了他的话,不再问。今天,我仍是忍不住,想问你为何站在这儿,你答是不答?”

元十三限皱起了眉,眼中狠厉和痛苦展现出来,“师兄,你今日带了剑,若你赢了我,这两个问题,我一并答你。”

说罢,真气汇聚于掌心,腾身而起。

安世耿本想,就算陈三六真的一心以死相助诸葛正我,自己手里握着元十三限这张王牌,也一定能在白须竹海打个措手不及,待竹阵被破,再将秘籍抢到手。若他没有能力破阵,玉玺和处子之血也能以强力冲击,算来算去,胜总多于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