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西方不同的谋略家

2015-07-24 15:52:55 发布 | 17297字

白宫,罗斯福总统不得已而为之

上午九时。

美军总参谋长,五星上将马歇尔在白宫门前下了车,候在门前的总统秘书哈西特赶紧上前接待。

“将军,早安!”西装革履,又矮又胖的哈西特向马歇尔问好。

时年64岁,身穿黄卡克军便服的五星上将马歇尔并不停步。他脸上浮起一丝礼貌的微笑,左手挟着一个黄色的硕大的牛皮公文包,右手将戴在头上的军帽揭起,举了举,算是打了招呼。哈西特像是受了影响,像被催着似的,赶紧领着总参谋长往里走。

马歇尔又瘦又高,动作很快。走起路来,挺直腰肢,划动长腿,又有些朝前窜,像只踩水的仙鹤。他们相跟着,踩着绿绒毯似的茵茵草地,急步进入了白宫主楼。再沿着红地毯,上到二楼,风一般进了楼西端的总统办公室。

“马,你不愧为美军总参谋长。”时年62岁,坐在正中那张锃亮硕大的办公桌后皮转椅上的总统应声抬起了头。他看了壁钟,时间是九点过两分。罗斯福笑笑说:“我算过,你从下车走到我的办公室来仅用了两分钟,标准的军人步伐。请坐!”说着,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皮转椅。总统因为下肢瘫痪,不能站起来对这位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功勋卓著的五星上将让坐。显然,对面那张皮转椅是总统特意给马歇尔安置的。

“谢谢!”总参谋长隔着办公桌坐在了总统对面。

“将军,请问你是喝咖啡,还是喝冰镇啤酒?”上前询问的是专门服侍总统的、年老的胖胖的黑人女仆麦克达菲。

“我和总统一样,喝冰镇啤酒。”总参谋长调过头,对麦克达菲礼貌地笑了笑。马歇尔清楚,从1913年至1920年间,当过美军海军部次长的总统,同自己一样,在戎马生涯中养成了一年四季都爱冰镇啤酒的习惯。

麦克达菲从外间冰箱里拿出两罐冰镇啤酒,动作很麻利地拉开,放在乳白色瓷盘里端进来,因为胖,走起来有些蹒跚。她走了过来,将盘子分别放在总统和总参谋长面前后便和哈西特一起轻步走了出去,并随手带上了门。

“马,你抽烟吗?”总统这又伸出手来,拈起桌上烟罐的盖子,抽出一支过滤嘴“三五”牌香烟递了过去。

“谢谢。”五星上将礼貌地摇了摇手。

“好,不吸烟好,吸烟有害健康。”总统话说得有些幽默,“可惜我意志力薄弱,总是不能戒烟,能让我在您面前吸支烟吗?”

“总统,您请便。”总参谋长马歇尔上将礼貌地点了点头,说时,注意打量了一下这位唯一一位打破美国历史纪录,连续四届当选总统的罗斯福。总统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的大脸上,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大耳几乎垂肩,一双睿智的眼睛神情执著而坚定。

马歇尔在一瞥之间,已将总统这间简洁、宽敞的办公室的种种一切尽收眼底。总统的办公桌左上角摆有两面很精致的星条旗,它们对称地插在一个镀金的底座上。右面是拉开窗帘的落地长窗,一缕明丽的阳光从窗外碧绿的藤罗间穿过洒进来,在红地毯上闪烁游移。与落地长窗相对,靠墙是一长溜无花果树木做的书橱,宽大的木棂上精雕着橄榄枝等图案。总统身后的墙壁上,一个硕大的长方形木框内镶着用金字镌刻的华盛顿宣言。

而在自己坐的皮转椅的后面,靠墙摆着一长溜真皮沙发。显然,总统让自己与他在办公桌前对坐,是高看自己。

总统面前桌上并排摊着两张报纸。一张是亚特兰大出的宪法报。总统曾当过律师,直至现在,他仍对法律有着浓厚的兴趣。一张是洛杉矾早报,这张早报,洛杉矶一天出两次。上面一篇新闻报道被总统用粗大的红笔勾过。

罗斯福用烟斗吸上了烟,见总参谋长在注意看自己面前这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早报,便把报纸递了过来,用烟斗指点着红笔划处说:“大概你还不知道吧?俄勒冈州昨天下午发生的一桩惨案。”马歇尔一惊,赶紧接过报纸看下去。这则新闻报道的是昨日下午,俄勒冈州一个山区小学组织一批学生出游,发现挂在一棵树梢上的白色气球和吊篮。有的孩子们出于好奇,爬上树去,拉动了牵引绳,炸弹爆炸,六名学生和一名青年女教师当场身亡……

“这又是一则日本人造成的惨剧!”总参谋长读完这篇新闻,心情沉重地将报纸放到一边,说,“总统,这正是我要向您报告的……”报告了在美国西部发现的连续不断的“白色魔鬼”造成的惨剧后,美国总参谋长这样说,“西部防卫总司令乔治将军已尽了全力……然而,那些‘白色魔鬼’像一个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幽灵。各地居民甚至自发地建立起了对空瞭望哨。然而,惨祸还是不断发生。现在,西部居民惶惶不可终日。一些人行路坐车都不得不朝天张望,常常误把一只鸟、一架飞机也当成‘白色魔鬼’,引起恐慌。看来是到了非彻底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这也正是我请你来的目的!”总统吸了一口烟,一双神情执著的眼睛透过袅袅升腾的一串烟圈,看着总参谋长,说,“你以为如何才能彻底除治‘白色魔鬼’?”

“我有两个判断。”总参谋长沉思着说,“一、这些‘白色魔鬼’来自日本无疑。二、它们是日本海军放的无疑。”看总统点头,他接着说:“现在,得首先弄清这些‘白色魔鬼’来自日本什么地方?它们的基地在哪里?……一句话,破译出日本海军的密码最为要紧!”

“Ok!”总统看来很赞成总参谋长的分析,他抽烟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随即将烟斗在烟缸里抖抖灰:“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找中国的希姆莱呢?”他看着马歇尔,一双意志执著的天蓝色眼睛里,神情似乎沉得很深。

“中国的希姆莱?总统指的是中国的军统局长戴笠?”

“Yes!”总统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美军资深的总参谋长不由得大大惊异了。他不明白,这位足不出户、日理万机领导全球性事务的总统竟会那么了解遥远中国的一切!而且,总统把中国一个小小的中将军统局长戴笠比喻成世界上赫赫有名的纳粹德国党卫军头目希姆莱。当然这个喻意是完全不同的,总统对中国军统局局长的赞赏之情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其中有个原因。”

“什么原因?”

“总统比我更明白!”总参谋长把总统打过来的球又打了回去。

罗斯福笑了,因为马歇尔这句话回答得很聪明。

“是的。”总统看着马歇尔,意味深长地说:“在中国,一切都是蒋介石先生一个人说了算,戴笠当然要听他的。而在目前,蒋先生是不会向我们提供有关‘白色魔鬼’秘密的。”总统开始旧事重提,侃侃而谈,思绪周密,“四年前,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他们曾几次友好地告诫我们,日本人有偷袭珍珠港的可能。可是,我们没有听他们的,我们低估了中国军统局破译日本人密码的能力。这就极大地伤害了蒋先生的自尊心。事后,虽然我们很快就认识到了中国军统破译日本军方密码的特殊能力,并且海军捷足先登,同中国的军统局合作,组建了中美合作所,戴笠任主任,我们的梅乐斯少将任副主任。过后,我们给他们运去了大量武器弹药和先进的电讯设施。目的是分享中国军统破译的大量日本军方密码。中国人回报了我们。大量中国沿海以及东南亚地区的水文、气象等等都是他们给我们提供的。这对我们非常有用。如果不是他们,我们花更多的人力、物力都无法达到那种水平。但是,这一切都不过是我们同蒋先生之间的一场交易。他对我们当初对他的伤害仍耿耿于怀。因为,他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特别是最近,蒋夫人宋美龄借治皮肤病为名来到我国,她专门到白宫看望我,带来了她的丈夫对我的问候。同时,向我提出大规模增加军事援助的建议。在这个时候大规模向他们增加军事援助,其针对共||产党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我担心刺激共产国际,没有同意,并引用了一句他们中国的哲语对她说,‘天助自助者’。看得出来,她很生气,很快向我告辞,不用说,她的丈夫立即就知道了。我想,”罗斯福说到这里,仰起了头,“这个时候,蒋先生一定站在高高的他的重庆陪都的山上,注视着发生在我们西部的灾难,等着我们去求他!”

“是的,但我们现在别无选择。”五星上将马歇尔点了点头,他同意总统的分析,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要解决这个问题既简单又不简单。”总统继续说下去,“蒋的态度很明了。我们现在只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增加对华军援,换取他们向我们提供‘白色魔鬼’的所有秘密。你认为应该是这样吗,马?”罗斯福总统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注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总参谋长。总统流露出征询的神情。

“总统的分析、判断和准备采取的措施,与我的设想是完全一样的。”

“那么说,你已经带来了我们同蒋先生妥协的清单?”罗斯福的思维就是这样敏捷。

“是的,总统,我带来了,请您批准。”马歇尔说着,顺手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份用洁白的道林精纸打印的清单,站了起来,双手递给总统。罗斯福接过,用手中拿着的那枝粗大的红铅笔逐项指着细看下去。看了一遍后,再看时,口中念着总参谋长拟就的军援数目:“各种子弹一亿五千万发、大小军车两百辆、可装备两个野战医院的成套设施……”

“可以。”总统看着参谋长,说,“若蒋先生嫌少,到时,在谈判桌上还可以再给他增加一些。”

“是!”马歇尔回答得很干脆,看来他对总统的意图已完全心领神会。

“那么,我们接着讨论下一个问题。”罗斯福说,“看派谁去同蒋先生谈判合适?”

“赫尔利先生不是在中国吗?”马歇尔惊异了,看着总统,“赫尔利先生是以总统私人代表的身份去中国,现在又是正式的驻华大使,由他出面同蒋先生谈,难道不合适吗?”确实,赫尔利是够身份的人物。这位时年61岁的共和党人,曾任美陆军部长职,后又但任过美国驻新西兰公使等职。是个有资历有多方面经验的人。

“赫尔利的身份低。”总统断然说道,“在中国,办一切事情都讲究办事人的身份。蒋先生认为中国是大国,他与我、英国的丘吉尔、苏联的斯大林并列,是世界的四巨头之一。”总统用他那双蓝色海洋般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总参谋长,说“你不是当过美国驻华武官吗?”

“是的。”马歇尔说,“我于1924年至1927年间担任驻华大使馆武官,连中国话我都会一些。”至此,不用总统特别点明,五星上将马歇尔已经完全明白了总统之所以召他来的原因。

“你以总统特使的身份代表我去中国!”罗斯福看着坐在对面的总参谋长说,语气斩钉截铁:“只有你去同蒋介石谈判才最合适!你的总参谋长一职,我准备交给你的朋友,五星上将、欧洲同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接任。你看?”

“遵从总统的命令!”马歇尔朗声回应,态度坚定。从内心来说,他是不想去遥远的战火纷飞的中国,同难缠的蒋介石打交道。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是一个很有素养的职业军人,为了祖国的利益,他还是欣然应命。

“另外。”罗斯福在这时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带一个军事情报代表团去中国。你同蒋介石谈你的,让这个代表团去同戴笠打交道。一旦蒋介石发话,让这个代表团去戴笠手上取情报。你看这样行吗?”

“很好!”马歇尔点点头。他着实佩服总统卓越的运筹帷幄的能力、对事情准确全面的把握和了解考虑,处理问题细致周密。

“我看,”马歇尔想想说,“我带一个以海军情报署名义的代表团去就行了。”

“至于代表团人选等等细节,由你决定。”总统说到这里,想想,问:“你准备率代表团什么时候动身?”马歇尔略为沉吟,“尽快,一个星期后动身。”

“Ok!”总统高兴起来,动作幽默地将摆在他面前的那个椭圆形的精致的烟斗拿在手中,夸张地做出一个举起拍卖槌的姿势,高高举起,轻轻拍在他那张硕大锃亮的办公桌上。烟斗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表示事情敲定。

于是,临危受命的瘦高精干的五星上将、美军总参谋长马歇尔霍地站了起来,给总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提起皮包快步出了罗斯福的办公室。

重庆,蒋介石摆出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架势

委员长夜里睡眠不好。

在夫人催促下,快十二点钟蒋介石才睡下,但心中有事,尽管闭上眼睛,想尽种种办法竭力进入睡眠状态,然而都不行。好容易进入半睡眠状态,似睡非睡中,不到四点钟又醒了。这下就再也不能入睡。睡在身边的夫人虽然向来睡眠好,但自己翻来覆去也容易把她弄醒,便两眼看着漆黑的夜幕想心事。

明天,马歇尔特使就要来了。

昨天下午,戴笠从罗家湾军统局赶来,送上了一份有关马歇尔特使此次率团访问中国的秘密报告。报告中的主要内容是军统局美国站站长兼驻美大使馆副武官肖勃在中午秘密传递过来的。情况在意料之中。美国人是很实际的,一切事情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以美国自身利益为本。

月前,宋美龄代表自己去美,向美国朝野提出增加军援,可是与前年那次去美受到隆重热烈的欢迎接待迥然有异,受到了冷遇。没有办法,宋美龄只好去白宫,直接向美国总统罗斯福提出增加军援。原想罗斯福是个国际政治家,向来反共,该有希望。不料那个“软脚蟹”更为可恶,不仅不同意,甚至以一句中国哲语“天助自助者”相讥!现在,美国人被日本的气球炸弹炸得丧魂落魄,求到我的头上来了,要我向他们提供其间的秘密。这在出了一口心头之气的同时,再次印证了一个道理——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得要有实力!

日前,戴笠向自己报告了军统“黑室”破译了日本人用气球炸弹飘炸美国的秘密,自己立即看到了这个事件特殊的价值,当即对戴笠指示,务必对美国人保密,美国人会找上门来的。怎么样,现在傲慢的美国人不就找上门来了?“软脚蟹”罗斯福极为重视,让名高位重的五星上将马歇尔作为他的特使。这次马歇尔来,口袋里一定带来了东西!既然美国人自己找上门来,当然就要敲美国佬一棒子!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因此,昨天自己就告诫戴笠:马歇尔只要他出得起价,我们就给。讨价还价,这里面大有学问。别看那个只有钢笔大的密电码译本,价值连城!唔,明天,我亲自去白驿机场接马歇尔特使时,你去九龙坡机场接特使带来的情报代表团。唔,那个团长听说是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戴笠是个一踩九头跷的精细人,他说叫玛丽。

戴笠,他是放心的。不过,事关重大,想想,他还是如此叮嘱戴笠:什么时候将那玩意儿交给那个代表团团长玛丽,得听我的。嗯?想来那个什么玛丽一定是长得挺不错的。你这个身负重责的军统局长可不能中了人家的美人计。勿庸讳言,委员长知道自己的学生戴笠是个好色之徒,种马似的,见到美人往往就要冲上去。委员长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校长放心!雨农一切言行完全以校长意志为是。”穿一身笔挺藏青呢中山服,被罗斯福称为“中国希姆莱”的戴笠又是向他保证,身姿站得笔挺。这会儿,委员长完全放心了,但脸面上仍是冷冷的。其实,他表面上的冷热,并不代表他的真心。对好些政客,委员长从来是笑嘻嘻的,实则心中恨得牙痒痒,欲置之于死地。反之,对待他真心喜欢的人,例如戴笠,就很少给好脸色看。戴笠对此也从来是心领神会,没有半点怨言。

“当当当!”就在委员长躺在床上静思默想时,外屋的自鸣钟敲响了五下。钟声悠悠,声音很轻,但夜静如水,委员长听得很清。

“我该怎样来接待马歇尔呢?”钟声一停,蒋介石的思绪转到了马上就要开始的现实问题上。明日一早去陪都重庆白市驿机场迎接马歇尔当如何,接下来又当如何,种种细节在脑海里迅速演绎,就像一条铁打的链环,一环扣一环,环环紧扣,很快便顺序推到了结尾。委员长在脑海里再演绎了一遍,无懈可击,稳操胜券,前瞻后瞩,委员长对套牢马歇尔信心百倍——“外柔内刚,绵里藏针,热情接待,携精通英文在美国长大的夫人出面,不见兔子不撒鹰。”这就是原则!

昨晚在谈起如何接待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时,夫人说,马歇尔特使到重庆之时,正是特使64岁生日之际。夫人说,为了给特使一个惊喜,有宾至如归之感,造成—个会谈前良好的气氛,届时让严肃的讨价还价于祝贺生日喜庆的气氛中不经意间完成,她已命人在著名的上清寺冠生元点心铺订做了一个50磅重的生日蛋糕……这就不能不让自己对夫人另眼相看。夫人宋美龄能做到的,自己不一定能做到。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她,在打点美国人方面,确有独到之处。特别是她那份精细!连马歇尔的生日是什么时候都弄得清清楚楚!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善解人意,谙熟人的心理,这便是夫人的高明之处。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了一句西方哲语:女人的智慧是蛇的智慧!

“当当当!”在委员长思绪悠悠中,隔壁的钟声响了六下。放眼看去,虽然室内窗帘拉得紧紧的,但熹微的天光映在窗帘上还是愈来愈看清了。委员长再也躺不住了,他轻身起床穿衣趿鞋,到隔壁做祈祷去了。自同宋美龄结婚,他就信了基督教,表现得很虔诚——周年四季都是这个时候起床去做祈祷。委员长去做祈祷,并不表示他对基督多么笃信,在更多的程度上是生活习惯使然。他是职业军人出身,习惯早起,在去家中教堂做祈祷时,也就顺便理了思绪。而这时尚在睡眠中的夫人,养成了西方人晚睡晚起的习惯,则常常免了基督徒早起功课。

当委员长做了早间功课过来时,宋美龄已经起床。室内落地式玻璃窗上的玫瑰色窗帘拉开,夫人的贴身女佣王妈显然已做过清洁了,室内一片整洁光明。猩红色的地毯上一尘不染。大席梦思床上,两床鹅黄色美国绒毯折叠得四棱四角。一溜靠墙刻着西式无花果图案的中式书柜、橱柜擦得亮锃锃的。夫人坐在窗前那个从美国进口的、淡蓝色的上下几格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化妆瓶、盒的梳妆台前抹着口红。从镜子里看委员长进来了,夫人微笑着,转过身来看着委员长说,“大令,你看我穿这一身去接马歇尔特使合不合适?”

委员长看着夫人,不由眼睛一亮。夫人今天打扮得真是漂亮极了!她穿的是一身黑色的宫缎旗袍,襟头绣有一只白色的凤凰。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光芒四射,白胖的手臂上,戴着一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这就和戴在耳朵上滴滴答答的翡翠耳环交相辉映。她的左鬓插有一朵红花,身上洒了不少美国香水,两三丈外就可以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合体、很合体。”委员长说时,却又从身上掏出手绢扇了扇鼻子。看来,他是嫌夫人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

“大令!”夫人从镜子里看着他说,“你也该换衣服了吧?”

“等一会,用了早餐后再换吧!”身姿颀长,着一身玄色长袍的蒋介石说时,将抱在手中的那本厚厚的圣经放在桌上。这时,宋美龄已经化好了妆,他们夫妇便到隔壁小餐厅用餐去了。

他们回到卧室后,夫人亲自给委员长换了衣服——按素常接待要人的打扮,委员长这天着装是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倒也显出几分儒雅。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他们来到卧房外小客厅,坐到沙发上时,夫人的近佣王妈托着一个髹漆盘进来,给他们上茶。王妈从盘子里给夫人端出来是一杯飘着清香味的茉莉花茶,给委员长上的是一杯白开水。看委员长夫妇都没有吩咐,王妈这就去了,轻步而退。

“大令!”待王妈走后,蒋介石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白开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子文给马歇尔特使挪出的那幢公馆,你昨天最后去看过吧?怎么样,可还满意吧?”

“昨天下午,是我过去最后检查。就在牛角沱,离你的委员长官邸很近。子文那个公馆你是去过的,德国式的花园洋房,很不错的。我又让人添加了冰箱、落地式电唱机、越洋电话……都是美国产的,马歇尔特使会满意的。”

“唔。”蒋介石放心地点了点头,“只要夫人满意,我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马歇尔这次是代表罗斯福总统来中国,级别很高,谈的事情也很重要,我们不能不在礼节上多加注意!”

“是的。”宋美龄说,“除了庆贺他的生日,我还特别给他准备了一份厚重的礼物。庆贺他生日的时候,我们送给他,他一定会十分高兴。”

“唔?”蒋介石来了兴趣,“什么样的礼物?”

“一对雪白的羊脂美玉宝塔,有九层,足可盈尺。每层布满小小的银铃,敲响一个,便一气响到顶。而且,每个塔上,都有一条蛟龙盘塔而上,似要腾云驾雾而去。专家鉴定是清代宝物,价值连城。”

“唔?那么宝贵?可是件国宝了。”宋美龄看蒋介石那副样子,似乎有些舍不得,笑笑说,“大令,这些都是些琐碎事情。这些琐碎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交给我好了。你是国家元首,只考虑如何同马歇尔特使谈判好了。啊,时间还早。”夫人说时看了看墙上壁钟,预定是八点钟去机场,还有足足一个小时,便提议,“大令,我们来下盘外国象棋如何?”

“好吧。”蒋介石说时,宋美龄已从茶几下取出了一副外国象棋一一摆好。

蒋介石业余时间素好下棋,但他下的是中国象棋,这外国象棋刚刚学会,手生,第一盘输给了夫人。

“重来、重来!”蒋介石最怕输棋,尽管是输给了夫人,他也是抓耳挠腮,很不服气。这就接着下了第二盘、第三盘。不知是因为委员长这两盘棋下好了,还是夫人故意让他,两盘他都赢了。他大为得意,端起玻璃杯喝水时,说:“大令,不知你发现没有?一个人下棋的水平如何,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否有军事天才。我刚才第一盘输给你,就像我在抗战初期采取的焦土抗战策略,牺牲大而成就小。但不这样又是不行的。第二、第三盘我改进了抗战策略,就大有所获,大有长进。”

“哪里!”夫人笑着驳他,“我之所以后面两盘连输给你,是因为我精神不够集中。”

“那么,我们再来。”蒋介石有些不高兴了,说着伸出手就要重新摆棋。

“不下了,我认输还不行?”夫人又笑了,“我承认你说的话很对。下棋确实可以启发一个人的思维,看出一个人的军事思想水平,我知道,外国的军事家们都喜欢下棋,我听说马歇尔特使的棋就下得好。”

“那是肯定的。”蒋介石说,“他是美国三军的总参谋长,指挥全球军事,棋还能下得不好?”

“我想马歇尔的棋一定没有你下得好。”宋美龄笑着看了看听了她这话稍显惊愕的丈夫说,“因为中国的事情比美国要复杂得多,而你的军事思想是把外国先进的军事理论同中国的实践联系在了一起。”

夫人这话让委员长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委员长这也就回敬夫人:“你真是有眼光。难怪你领导航空委员会时工作那么出色。这叫什么,这叫慧眼识英雄!”被夫人捧得精神大振的委员长这时容光焕发,恰在这时,侍卫长陈希曾走来报告说是时间到了,请委员长和夫人上车。

“唔,好的好的。”蒋介石笑着站起来,同夫人宋美龄手挽着手,出门上了车。委员长夫妇乘坐的美国最新产流线型防弹克拉克轿车,由护卫车队前呼后拥,首尾衔接,出了上清寺委员长官邸,浩浩荡荡出了市区,向白市驿机场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重庆白市驿机场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而偌大的机场上,似乎阗无一人。初夏的阳光下,停机坪上,整整齐齐一字排放着好多架大肚子美国运输机。一条长长的飞机跑道在明亮的阳光下泛着白光。微风过处,跑道两边的茵茵绿草起伏着,像是漾起的清澈涟漪。间或有一两个宪兵和机场地勤人员在停机坪两边溜过,很快又不见了人影。很静。这个场面猛一看,看不出有很多中央大员和外国驻华大使都到场迎接要人,也感觉不出美国总统罗斯福的特使马歇尔就要来了的痕迹。但若细看,仅从那停在远远的停车坪上,一长溜在阳光下闪光的高级小轿车,就会想象得出等一会儿要出现的盛况。

再过一刻钟,马歇尔特使的五星专机就要出现在白市驿机场上空,突然间机场里热闹起来,那间等候机室的大门洞开,大员们鱼贯而出,来到停机坪边的茵茵草地上。当行政院长宋子文、军政部长陈诚、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等头面人物率外交部长吴国桢等要员,还有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率一应外国驻华大使自觉地分班站好队时,西边天上响起了隐隐的飞机马达声。

就在大员们手搭凉棚向天上看时,委员长夫妇到了——一队高级小轿车首尾衔接,来往人们回避,戒严了的候机楼前,嘎嘎声中一一停下来。从前头几辆小车里抢步下来的是委员长的侍卫们。他们一律年轻力壮,身材魁梧匀称,目光锐利,身手矫捷,都着藏青色中山服,官阶一律少校,顷刻之间作好了警卫。官阶少将的侍卫长陈希曾跑步来到中间那辆流线型防弹克拉克轿车前,一手轻轻拉开车门,一手护着头顶。

蒋介石、宋美龄夫妇下了车。

已经站好了队的军政大员和外国使节鼓起掌来。委员长左手执一根拐杖,用右手揭下戴在头上的一顶博士帽,向欢迎的人群满面含笑,频频点头,连声说好。挽在委员长身边的夫人宋美龄也向大家招手致意。正在这时,一阵飞机“嗡嗡”声响来在头上。

“来了,马歇尔特使来了!”委员长夫妇站在大员们前面,抬起头来,注意打量飞机声音日渐响亮的西边天际。

倏然间,一架银灰色的四引擎的美国大飞机从西边云层里迅速钻了出来——这是马歇尔特使的五星座机。它出现在白市驿机场上空,很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滑了起来。夫人赶紧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小巧巧的化妆盒来,用手弹开,在脸上补妆。蒋介石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特使的专机停稳了,自动舷梯伸出来触了地。舱门开处,身穿一身笔挺将军服,佩五星上将军衔,头戴大盖帽的罗斯福总统特使——马歇尔,出现在机舱门口,向欢迎的人群挥手致意,又威风又精神。

身穿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的委员长挽着身着宫缎旗袍的夫人双双迎上前去,笑容可掬。

军乐队奏起了热烈、欢快的迎宾曲。马歇尔快步走下舷梯。宋子文一双刚从美国回来度假的儿女,大概只有十四五岁,手执鲜花,像小鸟一样快步跑上去,向特使献上鲜花,还说了几句什么英语。又瘦又高的特使满脸漾笑,弯下腰去,从他们手中接过鲜花,吻了他们一下。在镁光灯闪烁中,特使快步上前,同前来迎接他的委员长夫妇一一握手,相互问好。

列队迎接特使的国民党军政大员、各国驻华使节热烈鼓起掌。就在特使向欢迎的人们举手致意之时,一辆车头上插着中美两国国旗的崭新黑色克拉克轿车轻快地滑到特使面前。委员长夫妇作了一个请的姿势。马歇尔客气了一下,便带着他的两个随从上了轿车。其他的三个随从上了后面两辆凯迪拉克轿车。

待委员长夫妇上了车后,委员长的侍卫们和宋子文、陈诚、何应钦等一应人也纷纷上了车。警车在前面开道,一溜长长的车队离开了白市驿机场,沿着逶迤的山路,向着重庆市内风驰电掣而去,整个过程很短。

功夫在场外

美国人办事真是讲究效率。马歇尔特使到委员长夫妇特意为他在牛角沱安排的住所象征性地休息了一下,便马不停蹄,驱车来到委员长官邸拜会蒋介石夫妇。

马歇尔特使一下车,委员长便同夫人笑容可掬地迎上去,同特使握手。

“马,你好!”宋美龄同特使握手时,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从小在美国长大,在美国名牌大学毕业的她,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还带点纽约的地方发音。这让特使感到特别亲切。

“夫人真漂亮!”见多识广的特使是一个中国通。他操一口蹩脚的北平官话。他一只带毛的大手握着夫人白嫩的手紧摇,一双蓝眼睛微微眯缝,锐利的眼光将她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夸张地啧啧赞叹不已。这会儿,夫人身上又换了装,她身着一件玫瑰紫色的丝绒旗袍,一直垂到脚面……显得既国粹,又是雍容华贵,落落大方的。夫人又用英语同特使说了几句什么,蒋介石当然是听不懂的。只见特使哈哈大笑,委员长也演戏似地装得兴趣盎然,频频点头。

“请!”委员长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邀客的姿势。

“委员长、夫人请!”懂得中国礼节的特使逊步不肯先行,执意让委员长夫妇先行。

委员长很高兴,这就同特使并排进了官邸大门,谈笑着相跟穿廊过檐,越假山,在官邸的走马转角楼间走了一会,来到庭院深处一间富丽堂皇的小客厅。

马歇尔一进门,一阵掌声扑面而来。迎接特使的是宋子文、孔祥熙、张群、陈布雷,外交部长吴国桢等大员。其中董显光例外。他不过是一个外交部下属的新闻处长。董显光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新闻学院,中英文都好。鉴于委员长军人出身,不太清楚宣传舆论的重要性,以往很是吃了些亏。夫人专门将董显光调来,负责对西方进行宣传。

参加迎接美国特使的人不多,整个场面带有一种家庭的氛围。特使走上前来,一边同宋子文、孔祥熙等一一握手,一边注意打量委员长这间宽敞、华丽、中西合璧的大客厅。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特使在这一瞬间,客厅里的人和物已了然于胸。迎面壁上挂着用中文写着欢迎字样的横幅,地上铺着红地毯——一反以往,今天用的不是波斯地毯而是康定产的有一种藏家古朴意味的地毯。屋子正中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硕大的椭圆形桌上,鲜花和闪亮的小水晶组成了一个欢迎特使的图案。头顶上,一排排红红绿绿的小电灯闪烁着,一嘟噜、一嘟噜的,像是一双双快乐着眨动着的小眼睛。不用说,今天这个中西合璧颇有韵味的布置肯定出自夫人之手,夫人是对美国特使的个人性格了如指掌的,既有西方的舒适,又有东方特有的韵味。

作为主人的委员长笑吟吟地让特使上坐。谙熟中国人情世故的马歇尔逊步,示意委员长夫妇上坐。好在坐这种椭圆形大圆桌不分主次。这样,马歇尔落座在委员长夫妇中间,宋子文、孔祥熙等人依次坐下。

主客落座,委员长夫妇同美国特使稍事寒暄间,一群面容姣好,身姿袅娜,身穿旗袍的年轻姑娘,手托髹漆盘像荷叶仙子一样飘然而来,给主客上了茶点。

很快,委员长面前摆了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美国特使面前摆的是西湖龙井,夫人用的是铁观音……让在座的大员们惊异的是,平时自己爱喝什么,这会儿不仅都摆上了自己喜好的茶,连茶具也是平时自己喜好的。比如张群这个四川人,走到哪里都喜欢喝四川茉莉花茶,茶具呢,喜欢用三件头。这会儿,在他的面前摆就是一碗四川盖碗茶。由此可见夫人心细如丝。马歇尔在中国生活过几年,他喜欢中国传统的东西,这会儿,给他盛茶的就是一把宜兴紫砂壶。

正襟危坐的委员长端起茶杯抿了抿,说:“马歇尔元帅作为罗斯福总统的特使,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中美两国友谊的象征,也是中美两国在战胜日本帝军国主义的前夜新的合作开始。让我们对马特使的到来表示欢迎!”说着率先鼓掌欢迎,宋子文、张群等随即响应。

“我对伟大的中国向来有一种美好的感情。”委员长简洁的致词完结以后,马歇尔特使致答词。他说,“我到中国一点也不感到陌生。因为在座都知道,我在中国当过整整四年的武官,因而,我现在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马特使这话说得让人感到温暖,显然比委员长善于遣词造句。马特使用那双天蓝色的眼睛迅速掠了一下在座大员们的神情,诙谐地说,“此刻,我坐在委员长这间客厅里,感受到一种家庭的温馨气氛。我想,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亚洲,明年这个时候,饱受战争磨难的亿万人民都会享受到和平,享受到家庭的温馨。对此,我很有信心。”看在座的委员长和大员们对他这话非常注意,马特使适时将话题一转,转入了正题:“如同委员长刚才所说‘美中间新的合作’,这一点至关重要。我正是带着这样一种愿望来到中国的。”马歇尔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蒋介石带头鼓掌。

过场走完了。接下来的事会稍后接着进行,委员长面带微笑,对马特使手一比,“特使旅途劳顿,今天,我先和我的夫人、同事在小范围内欢迎特使,公开的欢迎大会稍后进行。来来来,请特使尝尝重庆冠生园的点心!”说罢,竟亲自用点心夹子夹了一块龙眼酥放进特使面前的白瓷盘里。

作为军人,作为西方的外交礼节,马歇尔显然没有东方人那么多过场,比较随意。他说了声谢谢便去尝委员长夹在他盘子中的点心。特使先用筷子夹,夹不起,这就动用叉子。

“OK!”马歇尔吃了一口龙眼酥,夸张地耸了耸肩,比比手说,“中国的点心真好吃。”

看特使高兴且随意,宋美龄吩咐站在身后服侍的姑娘们给特使上了银耳羹,特使看着摆在自己面前那小巧雪白带着胎青的景德镇小碗中亮晶晶的银耳羹不知所以,手中拿着勺子笑着看着夫人,显得好奇。

“特使乘飞机长途奔波,一路而来,这时喝这银耳羹最好,又解渴又营养。”

“啊?夫人这么说那肯定不会错的。”马特使用勺子舀了一勺银耳羹试着放进嘴里。刚放进嘴里啧了啧,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啊,真好吃。甜甜的,粘粘的,香香的。”他天真地调头问宋美龄,“这银耳根(羹)是用什么做的?”

“不是做的。”夫人笑嘻嘻地说,“这是树上长的。你吃到的这银耳羹是四川青川大山里的青杠树上长的,质地最好,产量很少,很珍贵。”

“了不起,你们中国真是地大物博。”

委员长和在座的大员们听到美国特使这样的赞美,都有种扬眉吐气的意味。

特使喝完了碗中银耳羹时,陪坐在侧的委员长夫妇和大员们也都放下了碗。

时年57岁的蒋介石耳聪目明,调头看了看夫人,这样的场合,实际上都由夫人主持。

“大令!”夫人微笑着看了看委员长,“特使旅途劳顿,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先送特使回去休息!”

“好吧!”委员长说,“特使先去休息,晚上请特使参加正式的欢迎大会!”

“恭敬不如从命。”马歇尔看来对中国有相当的研究,能说出这样的话,使在座的大员们感到惊异。委员长夫妇这就同大员们站起来,陪着马歇尔将军走出客厅时,前后几辆华丽的凯迪拉克轿车轻轻地驶到面前。

委员长夫妇将特使送上轿车,举起手来,一直看着特使那辆轿车在前后车辆的护卫下消失。

下午四时,委员长夫妇乘车去到牛角沱特使临时公馆回拜。这算是一次破例。一般而言,一个国家即便是美国的总统特使来华公干,委员长最多出面接见接见而已,具体事务都由委员长指派人去谈。像这样,特使上午一来,委员长夫妇亲自到机场迎接,并立即请特使去委员长官邸在富有家庭意味的小场合表示慰问,接下来委员长夫妇又前去特使下榻地拜访,这在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从中也可以看见,委员长对马歇尔特使这次来华相当重视。

宋子文的公馆很华丽,完全是中国的宫观式建筑。

休整过几个小时的马歇尔将军这会儿精神焕发,当特使迎上来同委员长握手时,夫人不禁眼睛一亮,心中感慨良多。身姿笔挺,着民国大礼服的委员长将头上的博士帽拿下,握在左手中,伸出右手同特使握手,那根油光光的拐杖挽在手臂上。时年64岁的美国特使马歇尔,虽然满脸皱纹深刻,但气色极好,童颜鹤发,虽然着一身美军卡克便装,越发显得轻松洒脱,职业军人和职业外交家的风度在他身上兼而有之。东方人的特征和西方人的特征,可说在委员长和马歇尔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谙熟中西文化的夫人宋美龄对此感受尤深。

双方落座后,委员长笑吟吟地对特使说:“知悉特使对中国文化认识很深,我们给特使带来了一件小礼物。”说时手一挥,一个身穿藏青色制服的侍卫不声不响进来,将手中一个古色古香的礼品盒放在特使面前的玻晶茶几上。夫人看了看不知所以的马歇尔特使笑问,“特使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就是我来中国的第一天吗?”马歇尔眨着一双天蓝的眼睛,看着宋美龄夫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是。是特使带着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友好感情来华的第一天,这一天也是特使的生日。我们是专门来为特使庆贺生日的。”夫人代委员长说明了来意。

“谢谢,谢谢你们记得我的生日!”马歇尔十分激动。

“特使今天来渝,连天气也来凑趣,重庆称为雾都,很难得有今天这样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这真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因为今天恰好是特使的64岁华诞。”夫人宋美龄很会说话,说着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委员长,语气亲切地说,“怎么样,大令,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将送特使的礼物揭开?”

“唔,好的,好的!”蒋介石点头示意。

随侍在侧的一个身穿红色旗袍的姑娘轻步上前,弯下细柳似的腰肢,伸出一双莲藕似的纤纤素手,轻轻揭起礼品盒盖。

“哇——太美了!”素好中国古物的马歇尔特使不禁惊喜失声。摆在面前的礼品简直是绝品——一只由羊脂美玉精雕而成的塔。塔高九层,极为玲珑精致,栩栩如生,每层都有飞檐高翘,檐上挂满金铃。只要敲响下面一个金铃,串串金铃就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一路发出欢快叮当声响到塔顶。更为令人叫绝的是,每层都有一条用翡翠精雕而成的蛟龙,盘柱翘头,口吐祥云,似要腾云驾雾而去。不用说,这是国宝,价值连城。

见马歇尔惊喜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夫人笑着解释,说这是明代的产物,是明成祖朱棣当政时,那也是明朝全盛时期,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海外藩国作为重礼送明成祖的。

“太珍贵了,太珍贵了!中国,真是了不起!”喜得抓耳搔腮不知所以的特使,用两根多毛的手指,打了一个响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心中的喜悦。

委员长很是高兴,连连点头道:“只要特使满意就好。”

夫人宋美龄无疑是这幕大戏的前台指挥,她对红旗袍姑娘轻轻吩咐一声,庆祝特使的生日蛋糕立刻送上来。

蛋糕足有五十磅重,塔似的,下大上小盘绕而上。蛋糕上插了64根红红绿绿的小蜡烛,象征特使64岁生日。

“这是我们专门在重庆冠生园给特使定做的生日蛋糕。”夫人介绍,重庆冠生园的点心很有名。

细看这个足有五十磅重的大蛋糕上,镌一幅图案,可谓寓意深刻:乳白色的奶油堆出了一幅中国地图,一幅美国地图。有两只手,分别从两张地图上伸出来,紧紧地握在一起。

等红旗袍姑娘将64根蜡烛点燃时,夫人说:“让我们现在来为特使祝寿吧!”说着带头鼓着掌用英语唱起“祝你生日快乐……”特使和蒋介石也跟着鼓掌唱了起来。蒋介石不会英语,唱得一哼一哼的,也不知唱的是中文还是英文。不过,这不要紧,因为夫人声音宏亮,其他人的声音都淹没在她的声音里。

唱完祝福歌,在委员长夫妇的掌声中,兴致盎然的马歇尔特使弯下腰,一口气将64根小蜡烛全部吹灭。接着吃蛋糕。看得出来,这时的特使,对他们夫妇有了一种个人的感激之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世界上的事都是人办的,什么原则,国家利益等等,如果加上了经办人个人的喜好,其结果,往往会事半功倍。

礼物送过了,生日蛋糕吃过了,特使心中固有的原则已经被委员长夫妇稀释。委员长开始同特使谈正事了,但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马歇尔特使,等特使先开口。

中国有句俗话叫:“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口软。”看来,这话中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马歇尔特使当然知道委员长夫妇这出戏唱到最后要的是什么。

“委员长、夫人!”马歇尔特使善于言辞,他的话说得由浅入深,由表及里,面面俱到。

“我的生日能在中国这样美好地度过,我深感荣幸,内心充满感激。我把这一切不仅看成是委员长、夫人对我个人的情意,更看成是中国人民对美国人民深厚的情谊和良好的祝愿。

“来华之前,我受罗斯福总统嘱托,也给委员长、夫人,给中国人民带来了一份礼品,请稍等!”特使说着站起身来,划动他两只仙鹤似的长腿,进里间去了。委员长和夫人相视一笑。

马歇尔特使出来时,将一张用道林精纸打印的清单,递交给了蒋介石。蒋介石竭力忍着心中一阵狂喜,站起来,伸出双手,从特使手中接来清单。那份庄重,犹如在正规的外交场合接过外国特使递送的国书。

身穿民国大礼服的委员长请特使落座,忙不迭展开手中清单看下去——这是由罗斯福总统亲自批准增加给中国的军援,计:

各类子弹共一亿五千万发,各种军车二百辆,足可装备两个野战医院的成套设施。一页清单,寥寥几行,委员长看了足足有十分钟。当蒋介石将军援清单递给坐在身边的夫人时,马歇尔看着不动声色的蒋介石,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委员长对美国人民为中国人民提供的这份军援是否满意?”

在政治谈判上,马歇尔决非委员长的对手。这一句话便暴露了其间可以讨价的缝隙。

委员长轻轻咳嗽一声,神态变得庄重起来。

“援助,向来都是双向的!”委员长变相地给马歇尔特使上课了,“在这场进行到第七个年头的抗日战争中,作为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国中流砥柱之一的我国,承受了巨大的民族灾难和牺牲,以血肉之躯英勇抗击日本,让日本深陷泥潭,无暇东顾,无法同德意形成整体上对世界的威胁。这就对远东的和平,对贵国的在华利益,对整个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作出了巨大贡献,我们的付出,我们的牺牲亦相当惨重。特使不会不知道,迄今为止,我国军民伤亡人数达三千万左右。日本向我投入的兵力达310万。如果不是我国军民以血肉之躯吸引了日本总兵力的绝大部分,承担了如此惨重的民族牺牲,如果不是我们牵制了陈兵中苏边境上对苏虎视耽耽的80万精锐的日本关东军,让日军去同德军夹击苏联,欧洲战场目前决不会出现如此美妙喜人的情景。那么,整个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一定会像你们西方人喜欢玩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啦啦地倒下去,倒得一塌糊涂,倒得不可收拾!”

显然,委员长对马歇尔送来的美国增加的援华清单不满意,说到这里,委员长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并巧妙地将话题转上了反共——委员长知道,反共这个主题,是美国当前更为担心的。

“特使很清楚,如果不是这场抗日战争,我们肯定已经将我们的心腹大患——共||产党消灭!”说到这里,委员长旧话重提,“当初,我们经过五次围剿,好不容易才在1936年将共||产党赶出江西,压挤到了地瘠民贫的陕北延安。当时,他们人才三万多,人均五颗子弹,缺吃少穿……然而,因为抗战,我们失去了十年剿共中这次聚而歼之,牛刀杀鸡,一举消灭共||产党的最好时机。

“因为抗战,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人,在淞沪一战中,国军倾其一役,240个国军精锐师损失过半。过后,我们服从盟国整个东方战线需要,前后调动60万精锐远征军进入缅甸对日作战。我最精锐的第200师,在同古战役中,为掩护英军安全撤退,从师长戴安澜到下级官兵,全军两万余人,几近全部在异国的土地上捐躯。然而,共||产党和他们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却利用我无暇顾及的机会迅速发展壮大,从三五万人发展到了今天的一百多万人。其力量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抗战胜利的曙光在即。我想,在今天,无论特使、罗斯福总统与我对共|、产党在中国的迅速壮大都不会高兴吧?”

向来言词简洁的委员长,今天这番话可谓说得少有的慷慨激昂,痛快淋漓。作为美军的总参谋长、五星上将马歇尔不能不承认蒋介石说的话句句属实,在委员长说这番话时,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委员长的意思是?”蒋介石的话说完了,特使小心翼翼地看着情绪激动的蒋介石问,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既然共||产党在中国崛起也不符合贵国的利益!”委员长用手在油光光的拐杖上拍了拍,摊牌了:“我想,在特使拟就的对我军援中,还应增加这样一条,即:贵国派出顾问,按贵国军队的标准,在一年之内,给我们训练出五个军。自然,这五个军的全部美式装备也应由贵国无偿地供给!”说完这句,委员长的话便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马歇尔不由得注意看了看在越渐浓重的暮色中显得神态俨然的蒋介石,心中暗暗吃惊。事情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蒋介石的要价委实太大了些。

“我想,特使既然代表罗斯福总统来处理中国的问题!”宋美龄看着踌躇的马歇尔,适时插话,“那么,特使完全有单独相机处理问题的权力!”夫人用的是外交辞令,话也说得娓娓动听。

“OK!”马歇尔略为沉吟,答应了。不过他抬起头来,看着蒋介石,也开始摊牌:“临行前,罗斯福总统特别嘱咐我转告委员长,要贵国军统局提供日本人用不明飞行物对我西部地区进行轰袭的秘密。我想,凭贵国军统局破译日本军方密码的特殊才能不会不知悉这其中的秘密!”

正襟危坐的蒋介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马歇尔看了看蒋介石的神情:“这也是我对委员长刚才向我提出要求的交换条件!”尽管是美国总统特使,但马歇尔毕竟是美国人,说话就是如此直接。

“唔,那好!”蒋介石将手中的那根油光光的手杖在地毯上一拄,口中蹦出如此一个字,像是木板上钉了根钉子。

事情进行得如此转弯抹角,解决起来却又是如此直截了当,这也是马歇尔万万没有想到的。作为对中国有相当的了解的他,来前思想上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知道,在中国,官僚机构重重叠叠,办成任何一件事情都很难,推不完的磨,扯不完的皮。特别是,当面对大名鼎鼎的蒋介石提出要求时,不会顺利。他知道,宋美龄月前去美国请求增加军援受挫,委员长夫妇恼羞成怒。自己这次来求中国人,不经过十天半月拉锯、艰苦的谈判,不付出重大的代价,决不要想回美国去的,他却是连一天也不愿在烟雾沉沉的重庆多呆的。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自己到达重庆的当天,在委员长夫妇友好、热情地给自己庆贺生日之时,事情就这样圆满地解决了,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咚”地落了下去,虽然蒋介石的最终要价委实高了些,但也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Ok!”马歇尔用手打了一个响亮的响指,表示成交。

“当当当!”这时,墙上的壁钟敲响了六下,好像在庆祝蒋介石和马歇尔达成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