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望重庆 畸形繁荣的陪都

2015-07-21 14:03:29 发布 | 14752字

中午时分,雾都重庆的雾才渐渐散尽。

春阳朗照。

在抗战中熬过了七个年头的陪都,亮出了她的某种亮丽和畸形的繁荣。天,少有的高和蓝,偶尔有朵朵鸭绒似的薄云飘过。环绕山城的长江、嘉陵江上,百舸争流的船帆,像蓝天上不慎跌落的云,倏然间缓缓而去。

万瓦鳞鳞、回旋起伏的街市,进入了一天中的繁华时分。朝天门、民国路这些热闹地段,汽车、人力车如梭,杂声盈耳,行人摩肩接踵。大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大都是明清骑楼式的木质建筑,其间夹杂着有少许灰朴朴的小洋楼。

“嗨,快买快买,换季大甩卖!”

“嗨,快买快买,亏本大甩卖!”

不少的店铺店员们将衣物拿在手上,或披在身上大声吆喝,竭力招徕顾主。有的手段高明一些,放起了留声机吸引顾主,放的大都是“何日君再来”或“桃花窝美人多”类软绵绵的歌曲。那些上些档次的店铺,卖的大都是外国的舶来品“美孚”、“双枪”……花花绿绿的招贴广告到处都是。

在山城不多的几家电影院前人头涌动。巨大的海报是正在上映的美国影片出水芙蓉、人猿泰山剧照,购票的人趋之若鹜,与那些生意清淡的店铺形成鲜明的对照。

有时,街上不时“轰”地一声,正在行走的路人惊叫着,拼命地往两边躲。不用问,每当这时,准会窜出一辆美国军人驾驶的敞篷吉普车辗得街上鸡飞狗跳。车上坐着美国大兵,大都喝得醉醺醺的。开车的歪戴着船形帽,坐在敞篷吉普车上的美国大兵,往往是一手拿着洋酒往嘴里灌,一手抱着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摩登女郎……一副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架势。愤怒喝骂声随着飞驶的吉普车绝尘而去。

“砰砰砰!”——这是食品店里在卖“三大炮”,这是四川的一种传统工艺,不仅好吃,而且好看。店中,师傅将袖子挽高,一手端起捏着条的雪白的糍粑,另一只手将这些糍粑捏成块状,从手里扔石子似地扔到对面装满黄豆面的簸箕里去。只听“砰砰砰”连跳三下,这些已然粘满了喷香炒黄豆面的三砣糍粑,接连三跳,跳进了景德镇产的细瓷薄胎红花小碗中,师傅再往其中撒上红糖,一碗可口的具有川中特色的小吃就完成了。而与此同时,幺师站在铺外招徕顾客:“快来,快来吃,吃一碗炮打东京!”

那些红锅馆子更有发挥,他们将川菜的“锅巴肉片”叫作“轰炸东京”,将现剐现炒鳝鱼叫“活捉东条”……

好聪明的四川商贩们,他们迎合人们的心理,在这即将全面取得战胜日寇的时候,在日常生活中将人们闻之怦然心动的人名等等有关的热门术语用上去,很能吸引买主。

战时的陪都重庆,光怪陆离,畸形繁荣。

重庆两路口检查站——这是山城最重要的一个检查站。那些达官贵人去郊外他们的别墅时,要驱车经过这里,去蒋介石官邸、去国府、去冠盖如云的上清寺也都要经过……想来,站在这个街心蘑菇似岗亭上,挥着那根黑白相间的指挥棒,指挥来去车辆、过往行人的岗警一定是个眼观四方、耳听八面非同一般的岗警。

然而,事情往往出乎预料。很滑稽,今天这个时候,站在重庆最重要岗亭上表演着“街心体操”的岗警,却是一个跛子。他四十多岁,其貌不扬,显得很有些苍老,穿身黑警服,打着白绑腿,看上去,像只苍老的黑乌鸦。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那顶大盖帽下隐藏着的一双凹眼睛,频频扫射四周,目光犀利。

黑乌鸦站在这里,是大特务头子、军统局长戴笠亲自指定的。其中有个缘由。

抗战期间,军统局局长戴笠的权势发展到了登峰造极,身兼数职,权倾一时。他是最高领袖蒋委员长手中反共的一把利剑、“打心锤锤”。他同何应钦等中枢要员结为朋党,尤其是同“校长”最看重的学生、手中握有一只中国军队人数最多、装备最精良的集团军司令、派驻陕北监视延安的胡宗南上将更是关系非比一般,又受到代表美国军方的中美合作所副所长(戴笠任所长)梅乐斯将军的支持。在权势熏天的戴笠面前,委员长视为“打心”的爱将陈诚,对他也不能不让三分。

山城陪都重庆简直就是军统的天下,这是任人尽知的事。且不说军统设在枣子岚垭的局本部是何等威势——办公室、宿舍连成一气,占地达两百余亩。人数也是达到了最多时期。公开在册的特务,加上不在册但领薪金的“外勤”,达四五万人。像红岩村、曾家岩、周公馆这些公开的共||产党机构,受到军统的严密监视。任何人,不管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论是从天上、陆路或水上进入陪都的一十三县,立即就会受到监视——电话有人监听,出入信件有人暗中检查。市中区会仙桥最大最堂皇的皇后饭店,老板许忠五就是个军统特务。为了搜集情报,他在市中心打铜街开了家园园舞厅,舞厅里美丽的舞女们不仅要按月向他交钱,还要为他搜集各种情报。

珊瑚坝机场路边有间颇有名气的飞虹照相馆以技术好、态度殷勤出名,实则也是军统开的。摄影师王文钊和助手侯飞鹏在替人照相之后,肖像往往悄悄留在了军统的档案室……

军统在陪都无孔不入,党、政、军、外交部门,好多有实权,身份很高的官员都秘密加入了军统。无论是在后方、在沦陷区,甚至在世界各地都有军统设立的秘密组织。到了抗战即将胜利之时,军统已成一个全部人马有十万之众的庞大特务组织,可谓全球第一。

任何人到了重庆,假如发现身后长了根尾巴,想甩掉它,公共汽车来了,跳上车去,看车下的特务气得干瞪眼的,正在庆幸,不想背后的售票员、查票员也是军统的。察觉不对,赶紧跳下车去,可车上的特务这时已悄悄对车站上正排队候车的人使了眼色,那之中也有“组织”中人……总之,只要被跟上,想逃脱,简直就不可能。军统特务神通广大,手段歹毒,所以即便是良民百姓,平时也都尽量少出门,少沾惹是非。

军统在陪都既然这么让人毛骨悚然,作为“大老板”的军统局局长戴笠的热焰可想而知。也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兼任了全国交通统一检查署署长的戴笠爱女人,爱手枪,爱汽车的嗜好,特别是爱汽车,他有各式各样的汽车,大都是从美国买来的好车,而且都是一式两部。他的好车数不胜数,每一辆都控制在他手里,非常吝啬,平常连毛人凤、郑介民这样的军统局二、三号人物,他的亲信要用用都不行。但一听说逮共||产党就毫不吝啬,要多少给多少。他为人极为机警诡秘,行踪飘忽。乘车出门,不管在什么地方停车,他都不准司机离开一步。一旦他办完事走向汽车,司机一俟他上车,立刻就得将车开走,风一般离去。他的车不准和别人的车停在一起,也不准司机同别人讲话。长官坐车,为了安全,总爱坐在后面,而戴笠却总是坐在司机旁边。因为这样一旦有事好紧急处置,只有在带着女人坐车时例外。

上车时一般是他先上,警卫后上;下车则让警卫先下,他后下。

戴笠如此爱车,却始终不会开车。他对下属异常严酷,惟对司机和修理工例外,经常对这些人施以小恩小惠。

汽车同时是戴笠的道具。蒋介石崇俭戒奢,提倡新生活运动,戴笠为投其所好,每次去黄山别墅见“校长”时,先乘新式的美国防弹型轿车过江,在他设在南岸两公里处的特务站换车——乘上预先放在那里的一辆破旧得不成样子、美国三十年代出的凯迪拉克车去见“校长”。怕“校长”见不到他的朴素,他总是事先从委员长身边随侍警卫组的特务们口中得知委员长夫妇的行踪——这大都是委员长夫妇在黄山路上散步的时候。

当他去见委员长夫妇,从那辆破旧得不成样子的汽车里钻出来时,连素常对下属严厉的蒋介石都过意不去,不止一次对他说:“雨农,你这辆车也太破旧了,买辆新的吧。”而每当这时,身着藏青色中山服,脚蹬一双黑皮鞋,显得很精神的戴笠都把胸口一挺,“啪”地给“校长”敬一个标准的军礼,抖擞精神说:“报告校长,学生这辆车还可以用。现在是抗战时期,学生记着校长的教导,一切从简,一切为了抗战!”每当这时,蒋介石那张平时异常清癯严厉的脸上就会浮起一丝嘉许的笑容。

这正是戴笠希望看到的,越是会当奴才的人,越是会当主子。在重庆市区,戴笠却摆足了架子。在两路口岗亭,岗警将国府主席林森的车子都拦下来过。当时,岗警弄清原委后,吓得要死。可唇上蓄绺黑胡子,为人随和的国府主席却毫不在意,哈哈一笑,上车了事。

有次一个年轻岗警见一辆没有挂牌照的崭新的雪佛兰轿车,便拦下来上前去,准备责骂处分,可一看清车里坐的人便吓傻了,里面端坐的正是自己的大老板戴笠。戴笠这次破例没有生气,咧嘴一笑表扬了一句:“你这样做是对的”。不想戴笠却是口是心非,回去后将管重庆交通的下属找来大骂一顿,管陪都交通的下属想来想去,看来只得找个能不管什么时候都认得出戴笠车的人才行。最后从中挑了个最有眼色的岗警到戴笠出入最多的两路口岗亭去。这岗警是个小队长,脚有些跛,曾经是个司机,而且给戴笠开过多年车,即使戴笠的车不挂牌照,他也能认出来。

有次戴笠乘了一辆与上次过两路口站不同的车,也没有挂牌照。经过两路口站时,一心以为会遇到岗警阻拦,不想这位跛脚岗警远远见到大老板的车来了,赶紧挥起指挥棒示意放行。戴笠向来疑心很重,从车上探出头来看是怎么回事,直到弄清情况后才放了心。

但是,能认识大老板戴笠车的岗警不可能天天时时都在两路口岗亭站岗,换成其他人就不能不提心吊胆。这天,站岗的是跛脚岗警,上午九时,两辆美国最新产流线型克拉克轿车朝自己这个方向疾驰而来。他一眼瞥见,两辆车挂的都是军统局的牌照,他哪敢怠慢,手臂一挥,示意通行。倏然间,两辆豪华轿车从他岗亭前一闪,向左一拐,驶向了郊外的公路。这跛脚“黑老鸦”不禁有些发怔,这两辆车是谁的呢?在军统局如果不是戴老板,谁配有这样的车?但戴笠坐车向来诡祟,不会像这样招摇过市。那这两辆军统局牌车上坐的人是谁呢?站在岗亭上的“黑老鸦”,一直望着两辆车消逝在青翠的山岚后绝尘而去。

摆不完戴笠的龙门阵

“黑老鸦”的疑惑是对的。

两辆挂着军统局牌照的豪华型防弹克拉克轿车首尾衔接,驶离两路口检查站后,快速行驶在往神仙洞方向的山路上。坐在后面一辆轿车里的并非戴笠,而是时年48岁的国民党34集团军总司令兼西安行署主任胡宗南上将。坐在他右侧的是年轻的太太叶霞弟,他的贴心副官坐在司机旁边,前面一辆轿车内坐的是他的几名警卫。

这天重庆天气很好,斑斓的春阳透过蔚蓝色的浅网窗帘洒进车来,金色的斑点在车内跳跃闪烁,在平添了一种舒适温馨的同时,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发人想象。

胡宗南保持着一种职业军人的坐姿。尽管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又是这样一种时候,他仍然是正襟危坐,只不过他今天着的是便装。人本来就矮,发了些福,再一着便装,就没有了平日的威风,像是一个商人。胡宗南惟一有军人气的是他那副大刀似的又黑又浓的眉毛,像戏台上的武生的眉。因为这副眉,一双眼睛也显得很有精神。胡宗南平时几乎都是穿军服,只有在两个场合着便服,这就是一去见“校长”蒋介石,二是去会朋友。戴笠是他的老朋友,所以他着便服,他认为,这样显得亲切。

这会儿,胡宗南表面平静,实则脑子转得走马灯似的。

抗战即将胜利结束,准备全歼中共军队的又一次“剿共”国内战争即将全面开始。他是急先锋。他手中有一支由李文、李振、裴昌会三个兵团的集团军组成的国民党军队中人数最多、装备最好的集团军,抗战中一直在后方,在陕北监视延安共||产党总部,即使在抗战最艰苦的时候,“校长”也没有动过他的军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一鼓作气捣毁共||产党老巢就看他胡宗南的了!这是“校长”对他的信任,这是巨大的荣誉,也是巨大的责任、压力。他知道,作为共||产党首脑机关所在地的延安不是那样好整的,虽然他在“校长”面前,说在短期内捣毁共||产党老巢不成问题。他想到日前奉召从西安连夜赶到重庆委员长官邸上清寺面见“校长”的情景。一见面,委员长就问:“晤,寿山,进攻延安的事,准备得怎样?”

“报告校长!”他一个立正,给蒋介石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学生手中的四十万大军早就弹上膛,刀出鞘,等得不耐烦了。只等校长一声令下,学生保证一个月内挥师直捣延安,活捉朱(德)、毛(泽东),端掉共|、产党的老窝子!”

“唔?”听了这话,蒋介石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也闪过一丝阴翳和担心。蒋介石背着手,在地上踱了两步,牙痛似地说:“寿山,你可不要轻敌。共||产党今非昔比。八年抗战,他们在后方游而不击,千方百计扩充实力,现在已从抗战初期的二三万人,平均只有五颗子弹的军队发展到近百万人的军队,装备也大大改善。尤其是进入东北的共军林彪部,不仅从日本人手上缴获了大批武器,而且得到了苏联的接济援助,现在不管哪个方面都是第一流的。”说着猛地转过身来,看着胡宗南目光霍霍:“打延安,你有把握?”

“校长放心!”胡宗南一惊,却又挺挺胸,大声保证:“学生保证在一个月内端掉共||产党的老窝子——延安!”本来他还想说活捉朱、毛的,话到嘴边缩了回去,他不敢提这个劲。

“唔?你说一个月内打掉延安,陈辞修(陈诚字辞修)向我保证三个月内彻底消灭共军,你们两个都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你们的话我相信。”随即,委员长要他报告了进攻延安的准备,委员长对他的报告表示满意。

刚刚回到驻地,接到戴笠打来的电话,邀请他到郊区新近修建的一幢别墅——神仙洞去,说是介绍胡蝶同他认识。电话中,戴笠压低声音:“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军机大事,要同你老兄商议。”他当即就答应下来,戴笠这就派车来接。胡蝶是电影皇后。他不知道在银幕上光彩照人的电影皇后,在生活中是不是也象电影上那样光彩。让他不解,也私心羡慕的是,戴笠是用什么方法将胡蝶这样的绝色佳人弄到身边的。戴笠确实是不一般的,不仅在搞特工上有一套,在搞女人方面也有一套。他一天换一个女人,而且这些女人还大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人,他曾好奇地问过一次好友戴笠,是用什么法子将这些女人搞到手的,是用特工手段吗?戴笠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那倒不是。他今天之所以急于要去神仙洞,更主要的是戴笠说有重要的军机大事相商。是什么军机大事呢?戴笠利用在“天子”脚下的便利,消息灵通,得到不少好处,就是对于他胡宗南的政敌在委员长面前的攻击,也是能挡就挡,能帮就帮,实在不行,也要将事情及时相告。想到刚才电话中戴笠显得有些诡祟的语气,去神仙洞见戴笠的心情就越发急切了。

“霞弟!”他不由问坐在身边的太太,“重庆你是熟悉的,到戴老板的神仙洞还有多远?”

“远,还要走一会儿。”叶霞弟说时,从随手带在身上的一个小小的鲨鱼皮坤包里拿出一个进口化妆盒,对着一面小镜子,在聚精会神地化妆,她用一支口红往嘴唇上抹匀。她随口应答,没有抬头,一心欣赏镜子里的自己。

胡宗南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太太。叶霞弟三十来岁,皮肤白皙细嫩,嘴的右下方有颗小黑痣,五官清秀。今天她穿一件进口面料的玫瑰红软缎旗袍,苗条的腰肢裹得紧紧的。外罩一件固领藕荷色套衫。一头丰茂的黑发烫成波浪式,一条细细的黄澄澄的金项链从长长凝脂似的颈上垂到高耸的胸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旗袍的叉开得很高,露出一截丰腴雪白的大腿。从侧面看过去,她身材的曲线淋漓尽致;她高挑挺拔,丰满性感。她的脸是鹅蛋形的,五官俊俏,一副黑黑细细的剑眉向两边斜上去,直插鬓角,一双眼睛春波盈盈。恍然一看,中国传统淑女的形象和只有西洋女人才有的一种特殊韵味,在她身上兼而有之。但如果从她一副钳子似的眉毛和不时显露出来的有些阴狠神情上,也还是可以看出她从事过特务工作的职业特色。总而言之,胡宗南对戴笠送给他的这个女人很满意。

叶霞弟原是杭州警官学校毕业的军统特务,她同另一个叫赵霭兰的特务,是戴笠最喜爱的两个女弟子。后来,叶霞弟被戴笠送去美国深造——进的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有关特务部门,而是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政治经济学。她之后就彻底改行了,由原先的特务变成了学者,回国后,先后在两所著名大学——南京金陵大学和成都华西协合大学当过一段时间的客座教授,算是成了文化人。然后,经戴老板介绍,其实她也就是被戴笠当作一份丰厚的礼物送给了胡宗南。赵霭兰也是由戴笠出面,给军统局电讯处处长魏大铭作了妻子。

叶霞弟注意到丈夫长时间地在打量她,便“啪”地一声随手关上了梳妆盒,对他回眸嫣然一笑。

“宗南!”她说,“你这次到重庆,发现有没有什么变化?”

“你指的是什么?”胡宗南对这个问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指的是我曾经服务过的军统局。”

“感觉戴老板的实力越来越雄厚了,军统的势力在陪都,无处无刻不在。”

“我也是这个感觉。”胡宗南的话让叶霞弟高兴起来,尤其听到丈夫将戴笠称为戴老板,这话更让她感到愉悦。“戴老板”这个称呼不仅让她感到亲切,也让她的思绪一下跳了回去,对过去的事有了生动的回忆,主要是对戴老板的回忆。

那时的军统可不像现在这样风光,还是初创时期。她和赵霭兰常常跟着戴笠乘汽车出外执行任务,白天夜晚长途奔袭。戴笠时届中年,虽然精力旺盛,但白天忙工作,晚上无休无止地轮流在她们两人身上发泄,因而,不时坐在车上打瞌睡。瞌睡时,不是将头靠在自己身上,就是靠在赵霭兰身上……

胡宗南这时却在想戴笠这位难兄难弟的发迹史,不禁心中感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他的思绪飞回了有六朝烟水气的南京和号称冒险家乐园的上海滩。

戴笠和他是老乡,浙江人,同岁。戴笠是江山人。那是一个山区,比较贫瘠。他从小死了爹,母亲节衣缩食,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到中学毕业。他不安心终老山乡,赤手空拳,到外面打天下,混饭吃。

那时他们都很年轻,认识纯系偶然。

当时,他是南京一个小学的教员。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他带一班图画班的高年级学生到灵隐寺旁的湖边写生,风景很美。对面,雄峙的紫金山遥遥在望,眼前,是一派明镜般的湖泊,岸上是一片茵茵草地。沿湖垂柳依依,轻风徐来,雀鸟啁啾,繁花似锦。金箔似的金阳在碧绿的湖水上闪烁跳跃。

他让学生们将画架支在地上,提笔写生。一个男生画好了一张素描,放在身边,怕风吹走,抬起头来,四处寻找一个可以压在素描的东西。见湖边一堆衣物上压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块,便走上去,捡起石块,准备压到自己的那张素描上。

“哎——不准动我的石块!”只听水中有人大喊,声音十分着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正快速游来,踩着水,挥着一只手,露出一张白皙的马脸,鼻子呼哧呼哧的,看得出来,水中的年轻人有鼻窦炎,性子也急。胡宗南一边批评自己的学生不该这样做,一边走上前去,从学生手中要过石块,重新给他放到衣物上压好。马脸泳者这才放了心,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当他带着学生们转移到湖的另一边写生时,那位马脸的青年前来向他致谢。这就认识了,一谈十分投机,还是老乡。戴笠也不讳言,他平时只有这一身衣服,看这一身洗得发白,但也还清洁的麻格格的学生服,也就明白了戴笠刚才何以见到有人动他的衣服就那样大惊大喊。戴笠字雨农,原名春风,年纪与自己一般大。一番谈吐中,他觉得这个戴笠颇有抱负,虽然自己也不富裕,却动了英雄识英雄,惺惺相惜的恻隐之心。虽然自己也穷,还是慷慨解囊,中午请戴笠到附近的小饭馆里撮了一顿。知道戴笠还要回上海闯世界,又送了他一笔盘缠。

戴笠回上海后,偶尔有封来信,知道他混得不好。在上海流浪的戴笠,最苦的是没有栖身之所,只得暂住在表弟张冠夫的亭子间。表弟在商务印书馆当职员,人还算憨厚。但表弟不久结婚后,情况就有变化。一间小亭子,表弟刚结婚,晚上,人家夫妇睡床上,戴笠赖着不走,在床前打地铺。俗话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时间一长,表弟媳看戴笠不自觉,毫无搬走的意思,便开始指桑骂槐,如果再不走,就要赶了。实在没有办法了。在赌场上屡有斩获的戴笠这就大起胆子,进了堂堂的杜月笙的徒弟顾嘉棠开的一家大赌场,准备狠捞一笔,租一间房子,去单独租一间亭子。因为做手脚,在自己的骰子里灌了水银,被老油子顾嘉棠当场抓着,说是要么让人拿钱来取人,要么按规矩打断一条腿或一只手……戴笠急中生智,他对顾嘉棠说,自己同杜先生有点交情,请把他送到杜先生那里去,由杜先生处理。杜月笙听了这事,并详细询问了戴笠作案的手段,暗暗称奇,便要顾嘉棠将他押到他的公馆——华格皋路216号。

站在杜公馆华贵的大客厅里,管账先生杨渔笙用生硬的语气,告诫戴笠不准乱动,自己撩起袍裾上楼向杜先生秉报去了。戴笠抬起他那张青白的马脸,好奇地打量着上海滩上大名鼎鼎杜先生家豪华无比的客厅。他不明白,当初那个比自己还要可怜的,也是从乡下到上海滩混事的靠替人削水果混饭吃的“阿笙”,怎么就能混到这步田地?地上铺着华贵的波斯地毯,头上是一盏进口的满天星顶灯。大白天也亮着,像是夏夜的天幕上从这一端流到那一端的明亮的星辰。客厅的布置中西合璧,暗香浮动。特别引起他注意的是正中墙壁上,竟挂着一幅当过民国大总统黎元洪秘书长的饶汉祥亲笔书赠杜月笙的一副对联,字体洒脱有力:

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

意思是很清楚的。饶秘书长赞扬杜月笙网罗人才的气度比得上战国时代的春申君……正在呆呆默想间,管账先生下来了,将他带上了楼,穿一件闪光缎面长衫的杜月笙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管账先生报告人已带到后,杜月笙将报纸从眼前缓缓拿开,用一双犀利的眼睛打量站在面前的戴笠。戴笠这也就看清了上海滩上鼎鼎有名的青洪帮头领人物杜月笙。杜月笙的形象,还是美国作家斯林·西格雷夫描绘得最为逼真传神:他突出的特点是,有一个剃得光亮的大脑袋和两只如树上的蘑菇那样支棱着的耳朵。他的脸坑坑洼洼很不规则,宛如装满土豆的袋子,这是小时候挨揍的结果。他的嘴唇在突起的牙齿外面绷得很紧,总是显现出一副假笑模样。他的左眼皮耷拉着,好似老在眨眼睛,有一种挑逗的味道。当时,有些人叫他大耳朵杜。

戴笠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向坐在沙发上的杜月笙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连声问好,就在准备将事情的原委向杜月笙进行解释时,杜月笙从蓝绸长袍中伸出一只手来示意他打住,然后要他坐。这让戴笠受宠若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待弄清楚,杜先生确实是让自己坐后,他这才怯怯地坐下,用半边屁股坐在杜月笙示意让他坐的斜对面的一个小沙发上。

杜月笙仍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很有力地细细打量着自己,戴笠心虚,采取了主动。他对杜月笙解释:“杜先生,明说吧,我这是穷慌了,做了错事……”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略地说了一个大概。他口才不错,话不算多,但简略得当,容量很大。他的抱负、困顿,迫使他铤而走险的原因都在其中。说完了,他低下头,脸红筋涨的样子,神情竟有几分羞涩。

“勿怕!”不料杜月笙听完了他的话,这样说,“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要怪罪你。这点小事算什么?我向来爱护年轻人,想同你交个朋友……”听到这里,戴笠抬起头注意看杜月笙的神情,不像其中有诈,心里高兴得发昏,却竭力沉着气,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杜月笙挽起袖子,伸出手,揭开摆在茶几上的一只进口烟罐的盖子。戴笠注意到,杜月笙的手指很长很细,指头圆润。杜月笙从烟罐里取出一支三五牌香烟叼在自己嘴上,顺手递了一根给他。乖巧的戴笠赶紧站起,一手接过烟,一手拿起摆在茶几上一只镀金进口打火机,“啪”地打燃,弓下腰去,替杜月笙点上火,然后坐下,将杜月笙给他的那只烟,又轻轻放回烟罐里去,他是不抽烟的。

“好好好,年轻人不抽烟好!”杜月笙用劲抽了一口烟,简直是将烟吞进了他单薄的胸腔里去了,不用说,杜月笙是抽大烟的,而且有瘾。杜月笙抽出拿烟的手,在面前的烟缸里抖抖烟灰,似乎不经意地对戴笠说:“我听说你掷骰子的手段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如果不是碰到顾嘉棠这样的油子,没有人看得出破绽,我很感兴趣,想请你表演给我看看。”

“我哪敢在杜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戴笠说时一边观察着杜月笙的神情,一边揣摸着他的意思。他知道,杜月笙也会赌,赌技很高,在上海滩上有“赌王”之称。

“勿客气,勿客气”杜月笙坚持要看戴笠掷骰子的水平。看杜先生如此坚持,戴笠神情涩然地说:“我的骰子没有了……”

“这还不好办!”杜月笙说着,便唤已经下楼去了的杨管事上来,要管事立即让下人送一副上等的骰子上来。下人很快将赌具取来了,放在茶几上。这是一只三寸见方的描金镶红木盒。

看杜月笙示意让他开始,戴笠伸出手去“啪”地打开盖子。只见红丝绒垫上,嵌着三副白骨红黑点子的骰子。戴笠取出一副在手上摩挲掂量时,杜月笙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我这骰子里可没有灌水银,你估计掷出去有几成把握?”

“八成有吧!”戴笠听了杜月笙这话,脸都不红,说时,取出一粒放在右手掌心里,用食指与大拇指捻了几捻,说:“就请杜先生要个点吧。”

“就来个八仙过海吧!”

“杜先生见笑了。”戴笠说时,将先在手中拿捏摩挲掂量的那粒骨骰放下,将另两粒骨骰握在手中,捏成虚拳,在空中几晃,“唰”地一声,在杜月笙面前的银质茶几上一放,张开手来,只见两粒骨骰骨碌碌旋转开来。瞬时,一粒骨骰朝天倒下,显出红点梅花五,另一粒还在骨碌碌转。戴笠弯下腰,拍一下手,发一声喊:“嗨”那骨碌碌旋转的骨骰通人性似地停了下来,亮出个黑三点。杜月笙拍手哈哈大笑,“戴老弟果然是个人才。”这才让在旁边伺候的小厮收起赌具,并吩咐:“你下楼去,要厨房备一桌精致的酒菜,摆在小饭厅里,我要同戴老弟喝几杯。”语气很是亲切,而且一下子称戴笠为老弟。小厮唯唯诺诺遵命去后,杜月笙和戴笠重新坐下,他又点上一支烟,思索着对戴笠说:“我看出来了,老弟很有灵气。好好琢磨,必成大器。不知你对自己的前途有何考虑?”

“杜先生!”戴笠厚起脸皮,大着胆子请求:“让我到你的手下混碗饭吃吧。”

“瞎说!”杜月笙正颜道,“那有多大出息?”

戴笠是个机灵不过的人,听杜月笙这样说,赶紧说:“学生一切全听杜先生的。”一下子,他变成了杜月笙的学生。

“现在黄埔军校六期正在招生,你去报考黄埔军校吧,那才是一条正路。广州黄埔军校校长蒋中正,是孙中山先生面前的红人。当初他在上海滩时,和我很有一些交情。我替你给他写封信去,让他栽培你,估计不会有问题,而且你各方面条件也够。所需盘缠等等,我都给你,你不要担心……”戴笠听此说,大喜过望,对杜月笙感激涕零,视为再生父母。

戴笠依计而行,进了黄埔第六期,尚未毕业便参加了北伐战争。他先被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选作副官,在战争中很快表现出了做情报工作的过人才干。过后先是当国民党中央军委会下属的一个谍报科长,之后势力很快膨涨,谍报科发展到连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的中统都要让三分、退三分的军统局,戴笠本人更是到了今天这种炙手可热的地步……

轿车“嘎”地一声,猛地停下,将胡宗南从回忆中惊醒。正要让坐在前排的副官去查问原因时,坐在前面那辆车上的卫队长,用手按着腰上别的手枪跑步上来报告,说是车被孔二小姐拦住了不让走。

“这,这是怎么回事?”向来说话做事刀切斧砍的胡宗南闻言大吃一惊,心中发虚,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孔二小姐说是要见总司令。”

“孔二小姐要见我?这是怎么回事?”胡宗南心中打鼓,言不由衷。

卫队长报告原委:“刚才我们见迎面来了一辆豪华型轿车。我们的司机鸣响喇叭,示意来车让道,不想来车就是不让。两车在路上顶牛。带车的军统局梁处长大发雷霆,下车走上前去大声吆喝说,谁敢挡路?看清楚,这是军统的车,何况,今天车上坐的是胡宗南将军。梁处长不说还好,梁处长这样一说,那辆轿车的流线型玻璃摇下,探出头来的竟是孔二小姐。她一听胡长官你在车上,无论如何要见你。”

“你简直就是个混账东西!”胡宗南不好骂军统局的梁处长,但骂自己的下属却随意得很。他一听孔二小姐的名字,就紧张起来,脸红筋涨地说:“孔家的车都有醒目的标记,你们让她不就行了?何必去惹她?”在陪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孔家无论人车,都有一个“X”型标记。

“这!”卫队长有些委屈,嗫嗫地。他不知为什么梁处长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他却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没有敢说出来。

“她带了多少人,有几辆车?”胡宗南想想问。

“就一辆车,孔二小姐自己驾车。车里除了她,就一只哈巴狗……”胡宗南听到这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慢腾腾地下了车,同时胡宗南没有忘记嘱咐在车上的太太一句:“霞弟,你就不要下车了吧。”

叶霞弟正懒得下车,说声好,这让胡宗南暗暗松了口气。

胡宗南路遇孔二小姐的尴尬

“啊,胡大将军,真是巧啊,我们真是冤家路窄!”胡宗南独自走近孔二小姐的车前时,孔二小姐并不下车,只是探出头来,手中把着方向盘。

胡宗南哈哈说:“真是幸会,怎么谈得上冤家路窄,是幸会。”说着竟很世俗地双手握拳向孔二小姐作了一揖并道歉:“真是对不起得很,我的属下们太粗疏,连孔府的车都认不出来,没有及时给你让路,回头我处分他们。”

“何必处分他们?我看要奖励他们才对。”孔二小姐的语气尖酸刻薄,“不是他们挡道,我还见不到胡大将军呢……”胡宗南不说话了,只是哼哼笑着,这对胡宗南可说是绝无仅有的。这当儿,他看清了,坐在轿车驾驶室内的孔二小姐还是那番穿着,着一身男式藏青色西服,头上戴一顶贝雷帽,戴一副墨镜,俨然一个阔少的装扮。难怪卫队长刚才报告说,决非存心去染孔二小姐,而是根本就没有认出车里坐的是个女人。和孔二小姐作伴的是身边一只纯种的德国哈巴狗。这狗全身雪白,绒绒的长毛下,有双很逗人的黑眼睛,它的两只脚趴在方向盘上,向外看,嘴里吐出一根红红的长舌头。

“想来,胡大将军定是娶了年轻貌美的娇妻,怎么样,胡大将军牵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吧!”孔二小姐把胡宗南挖苦够了,亮出本意,话语中有明显的妒忌。

“没有、没有!”胡宗南故意语意含混,矢口否认。说时,退后一步,手一比:“请——!”话未落音,孔二小姐的车已启动,“呼”地一声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绝尘而去。

胡宗南闷着头回到车上,两辆车首尾衔接,向神仙洞方向疾驶。

“宗南,出了什么事吗?”看着一会儿工夫就变得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丈夫,叶霞弟好生奇怪,关切地问。

“都是那帮混账东西不会办事。”胡宗南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惹着了孔二小姐。”这就把事情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个大概,当然,说的都是表面的东西。叶霞弟听后,什么也没有说,只瘪了瘪嘴。

胡宗南将自己胖胖的身躯靠在松软的靠垫上,闭上了眼睛,好似在养神。车里,夫妻再也无话。车子很好,尽管在路况不太好的山间公路上奔驰,仍然平稳。胡宗南好像睡着了,其实,他这会儿头脑中正在过一场已逝的“电影”。

那个时期,孔祥熙的女公子孔二小姐有关数不清的劣迹轶闻,在偌大的中国,可谓是家喻户晓。日本人切断了滇缅公路,盟国对中国的援助物资全靠美国飞行员从印度加尔各答起飞,要飞越横亘在中印边境线上的八千多米的喜马拉雅山,经艰险万状的驼峰航线运至昆明,再辗转陆运到重庆。那时,运到大后方的物资十分不易贵如黄金,然而,从美国归来的孔二小姐竟能独自乘一架专机,专机上除了她,就只有一只抱在她怀里的狮子狗。

孔二小姐不时在重庆南泉家中招待美国人跳舞。晚上跳舞要用电,而山下镇上那个小水电站发的电不够用,在这样的晚上,孔二小姐很霸道地要周围所有单位、人家停电点灯点蜡烛。晚上,只有她家灯火辉煌,山下四周一片漆黑。特别是她性情乖戾,打扮奇特。孔二小姐身材小巧玲珑,爱女扮男装:穿西服,戴博士帽,腰别手枪,开起汽车,横冲直闯,独来独往。二十多岁了,却从不提婚嫁。她父母孔祥熙、宋霭玲夫妇着急却又管不了她,向蒋介石、宋美龄夫妇诉苦——只有他们才能管得了她。孔二小姐每见到姨妈宋美龄、姨爹蒋介石都规规矩矩,彬彬有礼。而委员长夫妇对二小姐也从来是疼爱有加。宋美龄见到自己的侄女二小姐,总是用英文亲亲热热地叫珍妮!委员长的称呼更别致,叫她“小妹”。

宋美龄对自己侄女的婚事也很上心,却千挑万拣都不合适,有次夫人在同丈夫偶然闲谈中,她忽地想起何不将珍妮许给丈夫的“好学生”胡宗南呢?胡宗南将军各方面条件都是不错的,从来没有结过婚,年龄也合适。之后天天在丈夫耳根前嘀咕此事,让委员长以公事为名,将胡宗南从西安召回陪都,并由她出面,正式向胡宗南提亲。夫人一言九鼎,胡宗南听后只是笑着,没有表态,夫人也不管胡宗南同不同意,立即安排了他们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胡宗南一听是孔二小姐,心里就不乐意,但又不敢公开抗婚。他口中唯唯诺诺时,心中自有主意。

按照约定的时间,胡宗南独自驾一辆美式敞篷吉普车去了南泉。进了孔家宽敞华丽的花园洋房,自有人接待。孔祥熙夫妇早已回避。孔家人领着未来的姑爷往深处走去。步花径,过假山……幽篁翠竹中,现出一幢一楼一底爬满青藤的小洋房,尖顶阔窗,绿瓦黄墙,很像童话世界里的建筑,楼上飘出一阵阵悠扬的钢琴声。引路的是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看样子是孔家的资深仆人,她调头看着胡宗南,用手朝楼上一指,以夸耀的语气轻言道:“这是我们小姐在弹琴……”说时,停在楼下,手一比:“胡将军,请,我家小姐在等你!”

胡宗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小洋房,顺着琴声上楼,刚刚来在琴房门外时,孔二小姐转过头来,看着门外,琴声戛然而止。看得很清楚,孔二小姐这天虽然还是着一身男式西装,可头上没有戴帽子,让一头丰茂的黑发瀑布似地披到背上,还是很有女人味的,也洋气。她的脸色红润,五官精巧。一双大眼睛很有力,内中有几分傲慢,也不乏温情,还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期盼和憧憬。整座楼上就他们两人。

“是胡将军?”她将他从上看到下,似乎有几分怀疑。一时,他对自己这天的恶作剧,竟有几分疚意。为了应付这桩婚姻,不让她看得起自己,他特意将自己打扮得又老又丑又脏,像个俗不堪耐的伙头军兵。在那春寒料峭的季节,他穿一身很不干净的油渣子棉衣。不用说,这一身油渣子棉衣上是没有佩带领章帽徽的。

“我是胡宗南。”他站在门边点点头,自报家门。孔令俊轻轻蹙了一下清秀的眉,还是从琴凳上直起身来,请他到客厅。她坐在正中的大沙发上,随手抱起沙发上的狮子狗,对他客气地说:“请坐吧!”他坐在她斜对面的一只沙发上,用军人敏锐的眼光迅速浏览了一下这间别致的小客厅。一扇落地式长窗,浅网窗帘向两边拉开,视线很好。从窗里望出去,可见花园里的一切。这天天气很好,有昏昏冬阳,竹梢风动,小花园中景色优美。另一面墙壁上挂一幅硕大的油画,画上是一个侧卧着的西洋美女,很丰满,只是在耻处有一层若隐若现柔曼的白色轻纱,近乎裸体。他觉得不忍卒看,赶紧调过了头。他是一个男人,当然对女人感兴趣,但毕竟从小到大受的传统的教育,礼义廉耻,在男女问题上心理很复杂。此时此刻,他觉得,姑且不要说其它,自己同这幅不伦不类的西洋裸画坐在一起,人格上就受了莫大的侮辱。于是,先前社会上有关她的传闻让他认定都是真的。

“这个不正经的女人万万沾不得!”他这样想时,刚才心中闪过的一丝歉疚完全没有了,他决定把自己的预谋进行到底,让面前这个对自己或许心存一丝希望的女人,彻底绝望,主动同自己了断。孔令珍对今天这个由“夫人”一手安排的相亲相当重视。她竟然亲自动手给他泡了一杯咖啡,空气中弥漫着起一股类似中药的香味。

“不敢当、不敢当。”咖啡对于喝惯了茶的胡宗南是相当陌生的,他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站起,谢了。坐下时双手捧起泡咖啡用的暗红色的德国玻晶耳杯,看了看里面又浓又黑的汤汁,皱皱眉,端起,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阵牛饮。饮完后,放下杯子,用肮脏的袖口擦了擦嘴,张大口喘气,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连说,“好苦好苦。”还用手在嘴上摇了摇,他这是故意的。孔二小姐明显吃惊。这样的举动、言辞,委实与一个上将之尊应有的身份、教养差之十万八千里。孔二小姐明显失望了。她毫不掩饰地皱皱眉,将身子坐直了些,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不屑和傲慢,也不再主动同他说话,场面骤冷。胡宗南心中暗暗发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孔小姐!”对这一切,胡宗南佯装不知,他对她发出邀请:“我刚才开车来时,见你家附近风景不错。今天天气很好,不知孔小姐有没有心情乘车出去转转?”

“你会开车?”孔二小姐听说他开车,似乎找到了一点共同的爱好,又来了点兴趣。

“会。”

“那好,我就去坐坐你的车。”孔二小姐说时站起来,抱起了沙发上的狮子狗,随手从旁边衣架上取下一件国际流行式的黑色貂皮大衣,洒洒脱脱往外走。身穿一身油渣子棉衣的胡宗南同她一起来到了门外,门外停着胡宗南的吉普车。这是一辆什么样的车啊!又脏又破又旧,看着都让人恶心,且毫无安全感。至此,孔二小姐失望至极,愤怒至极,她杏眼圆睁看着胡宗南,说:“你坐你的破车去游山玩水吧!本小姐可没有这样的兴致!”说着,抱着小洋狗扬长而去。

这桩由委员长夫人宋美龄亲自出面撮合的婚事,就这样很滑稽地完结了。这样明显带有捉弄人的滑稽剧,胡宗南明白,或许以后孔二小姐会明白其中的原委,不过,但愿她不要明白。体味刚才孔二小姐拦路拦自己的车其间的种种言行,胡宗南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宗南,你看,那就是神仙洞。”叶霞弟快乐的声音传进耳鼓,将他从往事的回忆中唤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车子行驶在一条路况好多了的私家车道上。前面那座林木葱郁的山岚,遥遥可望间,一道围墙围出好大一片天地。蓊郁的林木隐掩中,亮出一幢中西合壁、美轮美奂的华厦。那就是戴笠在陪都郊区的陪宫神仙洞。房屋建筑宏大漂亮,周围幽静,风景很好,看来,这地方叫神仙洞,真是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