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京,一片风雨凄迷

2015-07-17 17:34:34 发布 | 10773字

日本首相下令,研制秘密武器——气球炸弹

1944年7月15日这一天,东京从午后开始下起了豪雨。入夜以后,烟雨迷蒙,整个东京似乎在朝什么地方神秘地跚行。雨声哗哗,雷声隆隆。在这样的天气里,号称空中堡垒,威力强大无比的美国B-29战略轰炸机不会再来轰炸了。但是,这座国际著名的大都市这会儿委实显得瑟缩不安。鳞次栉比的华厦大都一片漆黑。战前,每当这个时候,东京宽阔如砥的街道上,各种各样的华灯早燃成了珠串:玉兰灯捧出洁白的花瓣,荷花灯熠熠闪光……特别是象征日本的樱花更是造型别致,晶莹剔透。如果从高处鸟瞰整个东京,天上的星和地上的灯简直融为了一体,无边无际,不夜的东京是日本的骄傲。

今非昔比。

今天这个时候,整个东京似乎都披着丧服,连最繁华的银座等地也只有少许的灯光从楼房里泻出来,曳在街檐上,怯怯地。零星街灯亮着,因为电压不足,晕黄,恹恹地,像生了重病。影影绰绰中,不时有一辆辆全副武装的大卡车顶着箭簇一般的雨点,披着夜幕快速驶过,也不按喇叭,像做贼一样……数百万人口的东京静得可怕。显然,不可一世的大日本帝国已经濒临彻底灭亡的命运。

新任首相小矶国昭站在他宽大的书房里那扇阔大的落地长窗前,动也不动,像戳在地板上一根铁钉。他头上那盏枝子形吊灯很暗。首相的个子矮而墩实,身着和服,光着头,戴一副黑色宽边玳瑁眼镜。整体看去,大和民族的某种特征和谋略家的气质在他身上兼而有之。看得出,他的思绪陷得很深。他是那样专注地看着窗外。窗帘开着,狂风抽打着雨鞭扑在长窗上,急速地划出道道蚯蚓似的水流。窗外是偌大的一座花园。此刻已看不见花园中的茂林修竹和色彩斑斓的亭台楼阁,唯见一盏孤灯吐着一缕幽微的光,隐隐传来风铃的鸣响。

静夜多思。

此刻,小矶国昭表面平静,内心却像这东京狂风骤雨的天气,很不平静。海洋纵然辽阔,起伏不定。然而,比海洋更大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大的是人的心。这话是谁说的?德国大文学家歌德。首相战前对文学有种偏爱,如果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如果不是那些该死的少壮派去惹美国佬,今天的战局决不会是这样不可收拾,自己很可能成为一名作家。凭自己的资质,得诺贝尔文学奖也不是没有可能……恨只恨东条英机这样的鹰派!在这种自怨自艾中,新任首相不由得想到了1941年的那场震惊世界的珍珠港事件,大和民族表面上取得的空前胜利却隐含了空前的灾难。当时,日本帝国的太阳旗不仅席卷了大半个中国,而且横扫了整个东南亚。美国人不仅丢失了在华利益,而且丢失了整个亚洲。尽管蒋介石一再向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求援,而美国人却从自身利益出发,隔岸观火;对咄咄逼人的日本一让再让,采取绥靖政策,甚至一面口头上表示对中国支持,而暗中却将战争物资卖给日本。这是多么好的局势啊!可恨左右了日本国命运而又目光短视的陆军鹰派将领们利令智昏,妄想吞并全球,要向美国开战。御前会议上,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挺身而出,力排众议。洞悉全球战略力量的他转动着地球仪说,向美国开战,谈何容易?这是必败之道!日本不过是一个区区岛国,战略物资极其匮乏。现在不要奢谈对美国开战,就是在中国的战争,现在看起来一帆风顺,但随着战线拉长,帝国也有脚陷深泥之忧。如果这时候再对美国开战,那就无异于是有臆想症的堂吉诃德……山本五十六说到这里,引起了陆军将领们的愤怒。吵吵嚷嚷中,山本大将说:“将军们,假如你们乘飞机从辽阔的美国本土上空飞过,看看他们有多少根烟囱,就知道这仗能不能打……”尽管山本大将论之有据,持之有理,苦口婆心,希望力挽狂澜,然而,还是失败了。这也难怪,日本的历史太短了,缺少历史悠久的中国大地上出现过的孙膑、诸葛亮那样伟大的军事家、战略家!结果,对美国的战争拉开,日军在战场上节节失利,目光短浅的陆军少壮派们却又没有了主张。还是山本五十六大将,为了民族的利益,忍辱负重,制定了神出鬼没的奇袭珍珠港方案,并亲临前线指挥,先发制人,集中优势兵力,将隔着一个太平洋的强大的美国太平洋舰队全歼,创造了中外战争史上的奇观。

尽管如此,战争的结局还是没有逃过山本五十六的预料,皇军在太平洋上同号称世界宪兵的美国鏖战四年,在大小岛屿上进行反复酷烈的拉锯战,帝国军队虽然顽强,但美国却像一个强大的战争机器不断辗压过来。帝国军队最终在太平洋上伏尸累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失去了绝对防御力,现在的帝国就像被美国佬扼住了咽喉,而在中国大陆更是双脚泥陷……局势异常严峻。

时至今日,具有真知灼见的山本大将义无反顾地以身殉国,不可一世、目光短浅的东条英机引咎辞职让贤。拯救日本的历史责任已落到我小矶国昭身上!身任首相,除了下令要全国军民遵从天皇旨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外,还有什么妙策呢?他冥思苦想了许久,实无妙策,唯有合双手祈求上天保佑。长叹一声,转过身来,走到屋中的办公桌前,颓然坐下。“啪”地一声,随手扭开了桌上那盏蘑菇似的富士山台灯。一缕牛乳般的灯光,被浅蓝色的灯罩映罩着洒在桌上,像是在桌上洒下了一层寒霜。摆在桌面当中的一份呈文被照亮了,那是下午大本营转呈上来的海军部呈文。内容很滑稽,说是一个中央气象台一个什么叫荒川俊彦的博士,想制造一种气球炸弹去轰炸美国!

他知道,此报告两年前就上书请求了一次,被古板的首相东条英机搁置了……新任首相瘪了瘪嘴,暗想东条这个书生报国之心可嘉,可惜太不实际,太异想天开,真是天方夜谭!这倒罢了,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国势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堂堂大本营竟再次向首相提出如此荒谬的报告,请求首相批准,这简直是形同儿戏了。

疯了,这些人简直疯了!这样怎能不打败仗,怎能不亡国?首相想到这里,很气愤地用他那只胖乎乎的手拍打着这份荒谬的呈文,顺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枝粗大的红绿铅笔,就要批文。他要用严厉的语气将这份呈文驳回。举起笔来,怒目圆睁,再次细细打量这份将要被他彻底否定的报告。牛乳色的灯光下,报告上一行打印的黑体字赫然在目:“关于研制气球炸弹飘炸美国的报告”,在大本营简短的几句带倾向性的意见之后,是中央气象台荒川俊彦博士的报告原文:“首相阁下:当前帝国国运日蹙,国民忧甚,极望忠心报国。两年前,我曾有一份详细报告呈上,拟制造气球炸弹远袭美国本土,不期石沉大海。今特再次举议,切望首相能予关注。若能实施,定能挽我国运,扬我大日本帝国军威。(详细技术举措附后),中央气象台气象博士荒川俊彦上。”

新任首相一连将这份报告看了几遍,突然间改变了主意。他想,中国有句俗话说得好,没有斩龙剑,岂敢下东海。这位荒川,既然是位博士,又反复提出这样的看似滑稽的报告,说不定也还真有点名堂。在没有弄清这位博士的详细考虑之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他的报告,是不是太武断了些?如此一想,怦然心动。从古至今的大发明家,一开始提出设想时,不多是被人讥讽打击的吗?哥白尼发明天体运行说后,甚至被教皇活生生地绑在十字架上烧死。对,凡事应该慎重,作为一国首脑,更当如此。中国一句民间谚语,叫“死马当作活马医”。大日本帝国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不妨试试。何况,大和民族不乏能人。既然威力无比的原子弹在其友邦日尔曼人手里几近完成,那么,有什么理由怀疑奇迹不能在这个名叫荒川俊彦的日本气象学家手里发生呢?于是,首相不再犹豫,握着手中粗大的红铅笔,在大本营的报告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如下一段批示:“着草场将军即速研究荒川俊彦博士拟制气球炸弹的可行性。”草场将军是负责整个日本帝国军事科技研究、生产的最高长官。

写完掷笔。小矶国昭伸出一根香肠似的手指,按了按桌下的暗铃。随即,门轻轻开了,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向首相敬了个礼,站得端端正正的等候吩咐。小矶国昭抬起头来,扬起浓眉,眼镜后面目光闪烁,他指着面前自己批示的呈文,吩咐道:“即刻送大本营办理。”

“是。”秘书趋步上前,双手接过首相批文,放进夹子。然后敬礼,转身,轻步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轰!”长窗上忽地划过一道金蛇似的闪电,随即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雷声过后,墙上的壁钟“当”地敲响一下。外面的淫雨还在一个劲地下着,此时此刻,是东京最黑暗的子夜时分。首相凝想了一下,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离了座,沉思着,皱着浓眉,慢慢向里间的卧室走去。心事太重,竟一下子走错了方向。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顺着地毯,转一个弯,刚走近卧室,推拉门无声地开了。柔和的灯光和着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尚未安睡一直在等他的夫人,身着和服,踏着木屐,碎步迎上,向他深鞠一躬,道一声:“你辛苦啦……”说着,轻轻掩上了门。

偌大的首相府内,最后一盏灯光熄灭了。万籁俱寂。只听到淅沥沥的雨声和风声穿过檐前传来隐隐的风铃声。

下目町艺馆里的艺妓和气象博士

荒川博士喜欢下雨,他觉得下起雨躲在这位他心爱的艺妓身边特别温馨。尽管夜已深,但雨越下越大,他也越有精神。

灯光幽微。

这是一间标准的艺妓馆。房间不大,但布置有序。推拉门,雪白的墙壁正中钉有一把硕大的张开的金色的纸扇。扇面中间画着富士山。山上晶莹的白雪和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交相辉映。扇面的下方是飘洒的樱花。

荒川博士身着宽松的和服,坐在榻榻米上,一边饮着清酒,一边欣赏着枝子姑娘的扇舞,一只手下意识地在髹漆短几上打着拍子,很沉醉。时年35岁的荒川博士是出生于富士山下甲州的一户农家子弟,凭着他的天赋和努力,最终毕业于明治大学气象学院,因成绩优异,一毕业就被中央气象台录用。他身材适中,五官端正,戴一副赛璐珞眼镜,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无疑被许多女孩子追逐,可是他至今未婚。他性格内向,之所以至今不肯结婚,原因是他认为家庭是埋葬一个男人的坟墓,但他喜爱漂亮而温情的女人。因此,他虽然未婚,可有不少的女人从他生命里经过。然而,自从他结识枝子以后,恋情不再别移。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同乡,而是她着实对他有真情实意,这让他感动,也感到慰藉,同时枝子也让他满意。虽然枝子至今仍是下目町里的艺妓,但其实是他包了的。他已答应了她,如果能活到战后,他就同她结婚。他没有别的开销,父母已被美国飞机炸死,一个弟弟在中国大陆当兵,至今死活不知。他每月的薪金都抛在了这里。

枝子正在为他表演樱花舞。

荒川已有了些酒意。只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载歌载舞。幽微的灯光下,她身着鲜艳的和服,身姿挺拔高挑,丰满合度。鹅蛋形的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她刚20岁,肤色白里透红,鼻子端庄,嘴唇丰满,嗓音甜润,舞姿婀娜。举手投足间,眉目传情。特别迷人的是,她一笑起来,双颊上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荒川博士感到有些不能自持,呼吸急促起来。“枝子小姐,我要看你的玉体。你的歌好,舞美,但都美不过你的玉体。”枝子听后嫣然一笑。在这雨声罩着一切声响的夜里,她轻轻一个旋转,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身上色彩鲜艳的和服,蝉翼般地轻轻从削肩上滑了下去,渐次露出了羊脂般光滑圆润的肩背、高耸的乳峰、细细的腰肢和雪白丰腴的大腿……然后她像是踏着祥云,微笑着,缓缓向他走去。

他虽然熟读了枝子小姐的身体,此时他仍像被雷击,心跳如鼓,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迎上去,伸出双臂,一把将枝子搂紧,尽情地观赏着她,抚摸着她。室内的气温是这样合适,她的体温是这样宜人有吸引力。他细心地观赏着、享受着她。她的皮肤真好,质地像光滑的绸缎……他将自己的头贴在她深深地乳壕里,简直像婴儿依恋母亲一样。日本女人一般都没有枝子这样丰满。他很奇怪,穿上和服的她清俊、典雅,甚至显得有些清瘦,可是一旦脱去衣服,她的身肢却是如此地富有沟壑,如此诱人!善解人意的枝子替他脱了衣服,率先躺到榻榻米上,痛痛快快地将自己展开。在窗外如泣如诉的雨声中,枝子向自己崇拜的男人作出真诚的奉献。

“啪”地一声,灯光熄灭了。枝子在榻榻米上莺娇燕喘,他们颠鸾倒凤,荒川博士一而再,再而三地品尝神仙梦。

天亮前,他们精疲力竭,盖一床薄毯,相偎相依,刚刚睡着,一阵猛烈的爆炸声将他们震醒。窗外雨声已经停息。美国轰炸机又开始进行集团式猛烈轰炸了。他们一骨碌翻身坐起,透过薄明的窗纸看去,只见美国飞机扔下的照明弹挂在空中,冷灿灿的亮光透进窗棂,将室内的一切照得通明。高射炮急促地响了起来。显然,帝国的空中力量已没有能力对如此庞大的美国机群进行拦截。一串串的炮弹,犁开漆黑的夜幕,在空中划出—道通红的弹道,纵横交错,带着巨响爆炸开来,像朵朵绽开的银花。偶尔有空中堡垒被击中,那巨大的飞机先是在空中划出—道通红的弹道,纵横交错;带着巨响爆炸开来,像疯狂的流星迅速掠过天空,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在天边爆炸,连荒川身下的榻榻米都在抖颤。

然而,这一切抵抗完全无济于事。美国的打击力量委实太强大了,美国轰炸机群铺天盖地狂轰滥炸,一旦发现地上的火力点和可疑物,便立即给予肆无忌惮的致命打击。庞大的美军机群开始对位于东京西区的兵工厂集中进行地毯式轰炸了。阵阵闷雷般地轰响过后,窗前不时闪过耀眼的亮光、烛天的火焰,荒川身下的榻榻米都感到强烈震动。枝子是个坚强的姑娘,但如此猛烈的轰炸和可怕的景象还是吓着了她。她情不自禁地向荒川的怀中扑去。气象博士紧紧抱紧她,没有说话,一动不动;一边凝望着窗外遭受惨酷轰炸的情景,一边搂着她,轻声安慰“不要怕,不要怕。”借着窗上的闪光,在榻榻米的抖动中,枝子看见荒川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得出了血。因为愤怒,面孔扭曲得有些可怕。

“该死的美国人!”荒川咬牙切齿地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等着吧,过不了多久,我要让你们美国佬也尝尝我荒川博士制造的气球炸弹的滋味!”

枝子依偎在荒川的臂弯里,感到头有些发晕。当她清醒过来时,轰炸已经过去了。自己又睡在榻榻米上,荒川睡在自己身边,在抽烟。黑暗中,只见一个红点一闪一闪的,他平时是不抽烟的。她知道他抽烟是因为愤怒,情绪很糟。她开始安慰他,伸出纤纤细手,轻轻在他身上抚摸起来,先是抚摸他那结实的胸肌,接着抚摸下去。以往,她只要一抚摸他,他立刻就会激动起来。可是此刻,他却无动于衷,不声不吭,冷得像一块冰。她知道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便柔声问:“荒川君,刚才你说要用你的气球炸弹报复美国人吗?”她是爱身边这个男人的。此刻,她顺着他的话说这些,是希望他吐出心中的一口恶气,高兴起来。她知道,这样的话题是他乐意提起的,至于话的实质,她并不在意。果然,荒川立刻来了兴趣,滔滔不绝说开来。“是的,枝子!”他说,“两年前,我就向首相上书了制造气球炸弹,飘过太平洋去轰炸美国……日前,我又向新首相上书。”沉默多时的气象学家像是被拧开的水龙头,就此滔滔不绝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枝子为了表示在听,听的很有兴趣,不时报以“嗯”、“哦”表示支持。其实,气象学家讲的那些深奥的原理,她哪能听懂,而且她的兴趣也不在这里。她真正关心的是他的情绪。只要他高兴,就够了。

“辛苦你了,荒川君!”等到气象学家宣泄够后,善解人意的枝子温驯地对他恭维道:“你的天才见解会引起新任首相的重视的。你将成为我们日本民族的英雄。”说着偎在他身边呢喃道:“睡吧,荒川君!天还没有亮,再睡一会儿吧。”莺声燕语中混合着些梦呓的韵味。气象学家今晚过于孟浪了些,又是极度的惊骇、气愤。此刻,神经一旦松弛下来,他立刻感到极度的疲乏。于是,他翻了一个身,很快睡着了。

有人敲门。荒川睡觉向来警觉,猛然惊醒。睁开眼,只见天已不早,挂着窗帘的室内已透进缕缕清亮的晨曦。他不禁皱起了眉头,真讨厌。正是好睡的时候,是哪个捣蛋?客人拿钱到妓院买欢,图的是尽兴。晚睡晚起,是妓院里不成文的规矩。像这样一早就来敲客人门的事,可是从来没有听过,没有遇到过的啊!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笃、笃、笃!”敲门声又起,很轻,敲门的人初似很犹豫。荒川侧耳倾听时,敲门声急促起来,显得很坚决,一副不将睡在里面人敲起来誓不会罢休的架势。

“谁呀……?”荒川很不耐烦地吆喝了一声。

“实在对不起,荒川先生,打搅你了。”窗外响起的竟是鸨母的声音,听得出来,鸨母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奈和歉意,仔细辩别,还带有一丝敬意。“刚才接到大本营草场将军亲自打来的电话,询问荒川先生你在不在这里?我不敢隐瞒,说在。将军说,他奉首相的命令要接你去大本营急商要事。派来接你的车马上到。”

“啊,有这样的事?”荒川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听鸨母一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心中一喜,翻身一骨碌坐起,“请告诉来人,我马上起来。”

“哟西!”虽然看不到鸨母的样子,但可以想像得出鸨母这时在窗外对他鞠躬致敬的样子,随即窗外响过一阵轻轻的木屐声。

猫似的依偎在他身边的枝子早醒了,赶紧给他穿衣。

心急的荒川三两下洗漱完毕,就要跟着来人上车。鸨母和枝子坚持让他吃了早饭再去。“荒川博士,请吃了早饭再走吧,时间来得及!”来接他的中佐人很年轻,神情精明。一见到他,立刻“啪”地一声,碰响皮靴,挺起胸给他敬了个军礼,表现得很尊敬。

“好吧,好吧。”战争物资相当紧缺,既然如此,荒川博士就却之不恭了。饭间,鸨母倾其所有招待他,也只能是一碗米饭,一个鸡蛋,一盘生鱼,一碗带丝汤。鸨母和枝子一直伺奉在侧。饭后,当他由中佐陪着出去时,鸨母和枝子一直将他送上车。

“请走好,欢迎再来。”汽车开动时,鸨母和枝子又向他行了九十度鞠躬礼。

气象博士的奇技淫巧让草场将军拍案惊奇

“荒川君,祝贺你!”执掌大本营军事科技的最高长官草场少将见到气象博士后,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后面缓缓地站起来,伸出手,同气象博士轻轻地握了握,礼节性地表示欢迎。然后让他坐在自己那张硕大锃亮的办公桌对面,字斟句酌地说:“首相对你研制气球炸弹的报告甚为关注……为了帝国的命运,让我们共同努力吧!”边说边用他那双极具洞察力、深邃的眼睛,透过近视眼镜,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大言不惭的人。老实说,对眼前这个博士提出的研制出气球炸弹飘过浩淼无际的太平洋去轰炸美国人的设想,他感到不可思议。因此,他一开始并没有抱多大的信心,出言谨慎。尽管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而且还是一桩首相特别交待的任务。

草场将军不是一般的军人,更不是一介莽夫。他是一个卓有建树的物理学家。同荒川一样,他也毕业于明治大学,不过荒川入学时,他已经毕业,算是学长,今年四十岁。像大多数日本知识男性一样,他的身材也是矮笃笃的,有棱有角的脸上戴着一副宽边黑色玳瑁眼镜,流露出一种学者风度。他没有戴军帽,一头粗硬的短发,穿黄呢将军服,正襟危坐,身姿笔挺,这又从一个方面展示出他的职业军人特征。他那双藏在眼镜后的眼睛,看人时神情深邃严峻,枪弹似的有力,这又显出他不凡的阅历和性格的深沉。

性格内向而敏锐的荒川博士一眼就看出了将军对自己的态度:外表热情内在冷漠,相当审慎,甚至有些警惕。他明白草场将军对自己的报告心存疑虑。不过,既然自己坐在了这位帝国最高军事科技长官面前,他就有折服他的信心,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

草场将军异常冷峻仔细地审视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气象博士。他想弄清,这位脸色有些病态,罕言寡语的气象学家不会得了什么臆想病吧?

这个时候,荒川站了起来,向帝国最高军事科技长官鞠了一躬,说了一句话,只有四个字:“不胜荣幸!”说完又坐下来,怔怔地看着将军。细细看去,荒川有一副黑黑的浓眉,一双近视眼透过镜片看着自己,态度不卑不亢。气象学家衣着整洁,身着藏青色西服,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将军当然不知道原因是眼前这位气象学家昨晚宿在一位相好的艺妓那里,行为又过于孟浪,之后又因为美国飞机的轰炸而激动而显出病态。不过,这点是可以判断清楚的,眼前这个气象学家是一个正常人,可以对话。于是,将军开始正式同荒川交谈。

“首相批转给我们的关于你研制气球炸弹飘炸美国的报告,还有有关的技术性的说明,我都看了。”草场将军用右手的五指轻轻叩打着摆放在桌面上的那份厚厚卷宗。显然,那是荒川所呈交上去的有关文字材料,“研制气球炸弹的基本的原理一看就懂。但是,我有几个关键的地方不明白,得弄清楚才行!”

“是的。”荒川心中有些激动,他思维也很敏捷说:“请将军垂询!”

“从荒川君你设计的图案来看,”草场将军的语气亲切了些,“所谓气球炸弹,其实并不复杂,就是在气球下吊个篮子,里面装着威力强大的炸弹。让它们绵延不绝地飞离日本,飞过太平洋,去轰炸美国本土,是这样吧?”

“是的。”荒川点了点头。

“日本远离美国。长空万里,太平洋上气象复杂,波诡云谲。何以保证让这些气球炸弹能飞到美国,而不会飞往其他地方,甚至顺着气流倒回日本呢?”

“啊,是这样!”荒川轻轻咳了一声,开始回答,用语专业:“这些气球炸弹都要飞一万米高空甚至以上高度。而在这样的高度,有一层恒定的终年四季不断的东去的气流。这就是说,只要我的气球能保证飞上这个高度,只要能进入这股恒定气流,就能保证飞到美国,不会飞偏,更不会倒回我们日本。假如美国也要放气球炸弹回击我们,只能顺着气流飞到他们自己国内或是飞到英国去了。这是气流决定的。”

“啊,是这样!”草场将军释然地吐了一口气,铁板一块似的方脸上有了些暖色,继续问询:“那么这里还有最后一个连带的问题。你怎么控制这些气球炸弹的升降呢?就是说,既要让它们先飞上恒定的一万米高空,又要让它们乖乖地在美国降落爆炸呢?”

“我有两个连带的法宝可以控制它们:定时器和沙袋。”荒川博士成竹在胸,侃侃而谈,“这些气球炸弹只要一进入恒定气流,装置其上的计时器就开始计时。从日本飞到美国西海岸,我精确地计算过,是两天的时间。到时,不管白天或者黑夜,它们都会缓缓落地,触物爆炸。如果要它们飞进美国本土深入一些的地方,就可以通过调整计时器达到目的。”

“那么,看来最要紧的是气球炸弹的控制装置了?”这会儿,先前态度有些傲慢的将军从中受到鼓舞,看到了事情的可行性,说出的话很客气,并有些讨教的意味:“荒川君,对这个最重要的制控部位,你是怎样考虑的呢?请说细些,好吗?”帝国兵器工业最高长官显然已被眼前这个气象学家的奇技淫巧所吸引,他看出气球炸弹一旦制造成功,在战略意义上的重要性,也许是摆脱目前在美国人打击下束手无策的最好回应。因此,素来遇事沉着的他,此时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说时还将身躯往前倾了一些,表现出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

“我要在这些气球炸弹的吊篮里,装上三十个二至七公斤的沙袋。当气球升至九千米高空时,由于气压作用,固定沙袋的螺栓就会自动解脱一些。这时,沙袋就会被抛掉一些。这些气球就会因为减压而升高,当它们升到一万零五十米高度时,气囊的一个阀门因受气压的压力,又会自动打开,排出一些氢气……当这些气球到达美国后,因计时器作用,随着氢气慢慢排出,气球炸弹便会慢慢落地爆炸!”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像两个高明的棋手在下盲棋。草场将军的提问,事无巨细,如水银泻地;气象博士的对答丝丝入扣,无懈可击。草场将军完全释疑了,这才轻轻嘘出一口长气,好像经过艰苦的长途跋涉,到达了目的地。他那对藏在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出一种佩服夹杂着感激的神情。他搓着手,由衷地赞叹:“荒川君,你的设计真是奇妙极了。我要立即报告首相。你准备一下,画出详细的图纸,作即刻投入生产的准备。”说着,他冲动地站了起来,手握拳头在桌上“砰”地一击,激动地说:“有了这种气球炸弹,帝国便如有神助。毫无疑问,这样便会使帝国由目前困难的消极的空中防御变为主动出击。我们就能狠狠地教训自以为是的美国人。这种新式武器的出现,或许会整个地改变目前帝国的命运。我代表大本营对你的杰出贡献表示感谢!”

“谢谢!”荒川博士再次起立,向执掌帝国军事科技的最高长官深鞠一躬,感激而泣。他说:“作为大日本国的一个国民,荒川愿为天皇陛下献出一切,直至玉碎!”草场将军略为沉吟,说:“博士,你将调离中央气象台,秘密地为帝国最高机密服务,你有什么要求吗?”

“希望能让下目町艺妓馆的枝子小姐到我身边。”

“好吧。”草场将军答应下来,“像你这样对帝国有卓越贡献的科学家,提出任何要求都是不过分的。”接着,他们握手。将军吩咐刚才接荒川来的那个精明的中佐再用小车将他送回下目町艺妓馆去。

接着,将军作了特别的嘱咐和布置。

两个月后。在四国东部一个日本海军秘密基地,晨曦轻轻拉开了纱幕。看得分明,这是一个突出海面的孤岛,面积约两三平方公里。远看岛上怪石嶙峋,蔓生着一片片的丛林,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特殊之处,无非荒岛一处而已。即使世界上最先进的美国侦察机在它上空反复盘旋侦察,也绝对发现不了什么问题。因为,除了海边泊有两艘快艇外,什么也没有了。其实,这座孤岛是挖空了的,下面暗藏机关,别有天地,有重要的科研机构建在这里,戒备非常严密。可以说,岛上的每一块石头后,每一棵树下,都隐藏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

这天天气很好,一早就出了太阳。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大海,像一匹硕大的质地很好的蔚蓝色绸缎,微微起伏着铺向天际,有细浪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溅起朵朵银白的水花。海风轻轻地吹,几乎看不到一个人,真是安静极了,美丽极了。岛正对太平洋,岛边是绵长、宽阔的沙滩。

八点整。一群身穿海魂衫的海军跑步来到海滩上。他们像消防队员救火那样紧急,一个个抢步而上,动作麻利地将一条条乳白色的胶带等距离地量放在沙滩上。然后,迅速撤离。接着,快步跑出另一队海军。他们手提冲氧机,两人一组给躺在沙滩上软塌塌长蛇般的胶条冲好气后,一个个庞大的、锚在沙滩上的白色气球便升了起来。当这批人离去后,一辆辆平板车开了过来。这些站在平板车上的军人也是两人一组,他们将一个个巨大的吊篮抬起来挂在气球上。这些吊篮里装置着经过精心计算的沙袋、控制器,当然还有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

一辆辆平板车开走了,金色的沙滩上飘起了密密麻麻的乳白色的气球炸弹。这批秘密武器,日军制造它们,除原材料外,几乎没有花什么钱。因为许多原件都是在日本海军技术人员的监督下,由日本一些中学生和群众完全出于自愿,按照图纸,争分夺秒,不分昼夜干出来的。他们这样拼命,不为别的,是为了效忠天皇,是为了帝国的命运。

九点过一刻。草场将军和荒川博士在海军部代表矶谷介少将陪同下,沿着长长的沙滩走了过来。对这第一批三百个气球炸弹逐一进行检查后,确信全部进入起发状态,良好无误。十点整,草场将军向列队待放气球炸弹的海军们下达了“放出”的命令。三百个气球炸弹冉冉升起来了。草场将军和矾谷介少将带领基地全体官兵,科研人员列队,仰起头来,遥望长天,唱着军歌,向渐渐远去的秘密武器祈祷。荒川博士更是泪流满面,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他相信,这会儿大本营许多决策人,包括首相都一定关注着这次行动。昨天,就是昨天,首相亲自责成大本营,要他们对在美特工和沿太平洋一线的特工发去密电,让所有潜伏在这一线的特工密切监视、收集这批秘密武器发出后,美国的反应并及时向大本营报告。

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对美国发起的,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气球炸弹袭击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