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园小学的三间草房再也容不下孩子们了，上面派人下来看地形，大公小学堂的校长施璋也来了，竹园小学纳入了公办小学，马上要搬迁了。
施玟在年初和宋仁平成了亲，老宅上仍旧处在喜气之中。晚上，施玟留大哥施璋在老宅上吃饭，他们知道大哥被打成右派，心里着急。施璋倒好，一副坦然：
“我一个书生，能把我怎样？我不讲政治，天主是我心中的明灯，我做的一切，倘若世人不知，天主自为知道的。”
“其实这正是我们担心的。大哥，现在都解放八年了，你一口一个天主，怎能适应新时代啊？”小妹施玟说着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眼。
“是啊，大哥。”宋仁平接口道。
“大公小学堂的校长我不当了，我就来这里和小妹一起，在竹园小学教书。”
“大家都在传说，上面下来了很多干部，在员外堤外围垦，他们大都是右派。”宋仁平说。
“是啊，二哥也来信说，中央反右斗争很激烈，让大哥注意一些。”
“我这一生别无他求，只求能侍奉天主。”施璋说着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结束时说了“阿门”，在胸前划了十字。
施璋，年过三十，身材细高，宽肩，两臂特长，一双高度近视眼。小时候，留洋德国的父亲就教他学德语；少年时他上了圣约翰纯英语教会中学；后来进入徐家汇教堂跟随法国神甫，所以他能说流利的德语英语法语。施璋很博学，是岛上绝无仅有的才子。他热衷于神学研究，自愿为主献身，单身不娶。父亲死后，他从上海市区回到了老家，继承了祖父的事业，回家办学教书。如今祖父的大公小学堂转入公办；接着才开班三年的竹园小学，又转为公家所有，自己打成右派，这一切他都认为是主的旨意，他唯有听从命运的安排。
秋季开学之前，新的竹园小学落成了，在离老宅四五百米的地方，原本那是一片元郎祖上的一片棉花地，土改了归集体所有。小学校三排十三间教室和办公室，一个大操场，周围还种上几百株松柏树作围墙。只是开学了，施璋没来竹园小学任教，大公小学堂的校长也早已换了别人。施璋去了员外堤外，挖土筑堤，围垦荒地。
一个通晓三国外语的书生，从没有扛过铁锹，下过泥地，这不会也是主的旨意吧？不过去了他才知道，他周围挖泥挑担的人，竟然大多数是和他差不多的从未干过农活的人，他们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高级医生，还有的还是革命干部。
这些干部，有的在解放前闹过学潮，去过前线抗日打过仗。大家唯一相同的是，同是右派，来这里围垦接受劳动改造。比起这些轰轰烈烈的革命人士，施璋算得了什么呢，在他到来之前，就有一个革命干部受不了这样的变故，来工地的第二天就自杀了。他自杀的方法很简单，直接去堤外的芦苇荡里，潮来时淹死了，这个人在工地的工棚里，留了遗书。尸体在三天后的滩涂上找到，据说这个人是局级干部，没有家属，领导让人在员外堤内找了一块空地，草草地埋了，也没有个墓碑。
施璋默默地在心中为其做了个祷告，虽说他极力反对自杀，但他还是希望那个人的灵魂能去天堂。
围垦大军真的如军队一般。早上统一出操，统一用早饭，统一在食堂学习，反省十五分钟后，就下地劳动。每天就这样定时吃饭，定时学习，定时出操，定时睡觉。
那是一片芦苇地，本来终年水汪汪的，如早期来岛上开垦的人那样，这群劳动大军，挖芦根，筑堤坝。
这条新筑的堤坝现在还没名字，大家习惯叫它新岸。新岸离员外堤有七八里地，其间的芦苇地被这支五六百人的劳动大军用了将近两年时间，改造了可以种棉花和水稻的良田。随着这片新土地的改造完成，右派们开始陆陆续续解散了。上面有消息说，在这里要建几个农场和林场，一部分人将留在这里。
在施老先生的葬礼上，施家四兄妹团聚了。老三施瑶从济南部队回来探亲，见到大哥时颇感意外。昔日细高柔弱的施璋，身体变得强壮起来，他脸色黝黑，说话声音比原来粗犷了许多；小妹施玟挺着大肚子马上就要临盆，生活虽然清苦，但脸上洋溢着幸福；大姐施琳和姐夫带着两个孩子从市区回到老家，大姐夫和大哥很相似，也是右派，一个肝外科主任医师，他们两个谈话非常投机。
施瑶带着一个很大的光环回来，一个团级干部，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县里边自然感到无限的光荣和自豪，县委特地派人参加了葬礼还送了花圈，本来上面为迎接英雄归来要敲锣打鼓的，后来因考虑到英雄此次是奔丧而来，所以也就稍稍地接待了一下。问及家人如有困难，县里会优先照顾等等，施瑶只是简单地提及大哥被打成右派，正在围垦劳动。领导马上答应，会适当予以安排。
葬礼的两个月后，施璋被调离到了新林场场部的行政后勤部，暂时在食堂帮忙出售饭菜票。
这个新成立的林场叫东平林场，场里目前有一百多名员工，很多人携家属一起来这里安营扎寨。他们一部分是围垦后留下的右派，大部分是新招的上海市里的应届毕业生，他们没考上大学，当时叫社会青年。
这些员工，每天重复着一种劳动——栽种树木。一个林场，上千亩地，只种一种树木，云杉。这些云杉，在日后的台风季节，起到了很好的防护林带的作用。
施璋除了出售饭菜票之外，还帮着食堂买菜记账，有时也去地上一起栽种云杉。
半年后，东平林场开办了小学校，施璋就这样成了东平小学的校长。尽管一开始校长和老师就他一个人。
施璋的小学校刚刚筹建停当，只等学生进校了。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准备回家一趟，他要去小妹家，看看一周岁的小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