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土改

2011-09-03 07:44:24 发布 | 3440字

半年后,土改工作队在员外老宅搭起了芦苇棚,小脚婶子家的小儿子仁平,成了工作组最小的政府土改干事,他人小,手脚勤快,写得一手好字。

政府轰轰烈烈搞土改,每一块地,都是通过绳子丈量,一卷卷的稻草绳子,扛到田头,两个人拉绳子,一个人记录并用算盘计算,效率相当低下。有时那草绳进了水,分量很重,又很容易断。仁平帮忙丈量过一次,就回到家里,从自家的竹园里砍伐了十几根竹子,寻思着做了一个叫步尺的丈量工具。

那步尺如一个固定的大圆规,跨度为一米,后来俗称为一步。它是由两根竹子和一个横档组成。两根竹子搭成一个少一边的等腰三角形,三角形的顶角下面有一个横档加于固定。人走在田埂上,只要一边走一边翻转手里的步尺,数着步数,一块地很快就丈量完毕了,大大地节省了人力。这个丈量工具很快被当时的土改工作队向全县推广开来,在宋仁平出名的同时,宋家老宅上的竹园也成了步尺的主要用材料,为老宅上的两户人家带来经济来源。

宋元郎一家因多了一个雪儿,还有那瓜地给了野米母子三人,土改时和对门的好婆家一样,被定为中农,中农是划入贫下中农的。否则富农的话就是剥削阶级了。所以雪儿被宅上所有人宠爱着,对门的太奶奶说,是雪儿给老宅带来了好运。

土改工作组的谢队长,是个人高马大的国家干部。他参加过抗战,说话带着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他早就听说过宋仁义的故事,所以一来岛上,就决定在这个老宅上安营扎寨起来。

老宅上瓦砾遍地,好在芦苇是岛上最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好材料,造房,编席,压帘,农家人都离不开它。谢队长平时就是个雷利风行的人,他带领着五个干将,用宅上的碎瓦砾和竹园里的竹子,三天里就搭了两间芦苇棚,打灶生火,土改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

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长得黑不溜秋的,但机警灵活,谢队长非常喜欢。他有意地要培养他,每晚,谢队长总要和小脚嫂子一家唠上一会儿,听听他们的故事。

这个叫仁平的孩子,上面还有个哥哥,叫仁安。他比元郎小一个多月。那年,他领着三岁的弟弟仁平,躲到了高粱地里。他东躲西藏地背着仁平,刚刚跨出了青纱帐似的高粱地,迎面就碰上十几个小日本鬼子。那时,日本人在岛上见人就砍,见房就烧,整个岛上烟雾弥漫,哀嚎四起。

“东洋人好来兮,东洋人好来兮!”仁安见到日本鬼子,直打着哆嗦。

仁安背着弟弟,连连磕头,他也不知道眼前的东洋鬼子是否能听懂他的求饶,反正他的跪地,还因为他的腿脚早已发酥,那刺刀明晃晃的,耀着眼睛。

小日本鬼子叽里咕噜地一阵子,抽了仁安几个耳光,跺着脚,啪嗒啪嗒地远去了。

仁安和仁平一个父母所生,兄弟俩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哥哥比弟弟大了十三岁,长得仪表堂堂,高高大大,但他一直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兄弟俩一样念书到小学毕业,哥哥整天在田里干活,早已将学过的几个字忘得精光了。弟弟仁平就不一般了。聪明,富有才气。只是长得瘦小,且黑不溜秋。人家都说仁平是黑皮西瓜。黑皮西瓜是当地西瓜的绝品,皮黑,瓤红,味特甜。

他们的母亲,很早的时候就一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都说,他们的父亲,当年和远房侄子即婉姑的父亲一起跑船,可能是被海盗掳了去,一直就这么不知是人是鬼的杳无音讯。

三年前,仁安娶了篾匠女儿三茄为妻。篾匠石万担一直是老宅上的客户,他靠他的手艺为生。他和老宅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老宅上的竹园,是他竹坊的原材料。他一直看中仁安的老实本分。本来他要将他的大女儿大茄嫁个仁安的,他们两个从小就认识,年龄也相差无几,可是小女儿三茄,捷足先登,最终成了仁安的妻子。

三茄一嫁到这个老宅,就显示了她精明能干的一面。她首先要求婆婆,让还在读书的小叔仁平辍了学,理由很简单:仁安念了几年书,做弟弟的也一样。再说,农家人识几个字就够了,能记个账打一下算盘写写家信就可以了。三茄在嫁过去的当年末,为宋家生了丫头,取名为元贞。那元贞比雪儿大了整整一岁,她母亲一直把她关在屋子里,一岁多了,也还不会走路。现在三茄要乘谢队长他们还在,要求分家。她和仁安元贞一家三口,作为一家;婆婆和小叔仁平作为一家;元郎大凤雪儿作为一家;把祖上的竹园宅基地都分配了。

本来宅上的竹园一直是共享的,即使是宅外的人来要用竹子,都只是和宅上的任何一个人说一声,就可以随便砍伐。谢队长说,根据土改政策,竹园和宅基地都不属于土改范围,原先怎样的,还是不会改变。不过,既然大家要分家,他到可以出来做一个公证。

竹园分了三分,按河边的杨柳树为界。宅基地,除了各自的门前房后之外,土改工作组的几间房子归公家所有,门前的场地,也作为公家借用,因为工作组经常要开会。所有权属宅上居住人共同所有。

对谢队长的安排,大家都没意见。本来宅上瓦砾遍地,现在有了工作组,老宅有了生机,不再阴森可怕。

仁平自工作组入住以来,跟着谢队长跑前跑后,这天他们为他读书的老先生家进行了土地成份评定。

“妈妈,老先生家定了富农了,就因为他家的房子多。”仁平回来告诉母亲。

“不是说,成份是根据土地多少来定的吗?”母亲对老先生家一直非常敬重。她自己不认识字,但她崇尚文化,她一直希望她的两个儿子能成为有文化的人。

他们说的那位老先生可是个大名鼎鼎的大善人。姓施,名哲良,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早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洋务运动席卷全球。法国一个传教士来到岛上,开设了教堂,创办了教会学校——大公中学。施哲良的祖父,是法国传教士忠实的信徒。他在岛上开设了私塾——大公小学堂,免费供穷人的孩子读书。

本来这施家,是岸里最大的财主,有良田千顷。创办私塾以来,有钱人交点学费,全凭自愿;没钱人可以分文不取。私塾到了施哲良这一代,财力大大地削弱了。可老先生还是遵循祖上的办学原则,只要施家人有口饭吃,就绝对要让学校办下去。宋家两兄弟就受了施家的恩惠,一直很少出学费。最多是农忙的时候,和众多的农家孩子一样,去施家的田里帮忙干些农活。

日本鬼子烧杀抢掠那一阵子,施哲良的大儿子,为了保全私塾,当了日本人的伪保长,抗战胜利那年,他怕被镇压,投井自杀了。那是老先生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一直以来,他们信奉天主教,圣经上说,可以宽恕自己的敌人,但决不宽恕自杀的人!自杀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老先生的小儿子,是岛上唯一一个留洋的人,回国后在同济大学教书。可是在前年,得了重病,死了。老人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地厄运,差一点也一命呜呼了,还好,他的孙辈们,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现在他把他的大孙子施璋,从徐家汇教堂里召了回来。大儿子留下了一个女儿施琦,在自家的私塾里当老师。小儿子家,大孙子施璋从小侍奉天主,跟随教堂神甫,是徐家汇教堂的神甫接班人。祖父施哲良八十多岁了,让他回来接手私塾。这本身也是主的安排,他的神甫如是说。他的大妹妹施琳,医学院毕业后在广慈医院小儿科工作,结婚后一直在上海生活。弟弟施瑶,读高二那年,当兵参加了抗美援朝,是部队在前线的战地记者,还立了三等功,如今还在部队。小妹施玟念中学,和大哥一起回了老家。土改了,没收了土地重新分配,无可非议,可大公小学堂也归了公,施璋现在公立的大公小学堂的校长。一开始,老先生有点想不通,施璋说那也是主的安排。家里就这几亩田,根本养不活这个三百来人的学堂,只有交给政府了,学堂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只是这个将近一百年的大公小学堂,在他施哲良的手里,已经镇的姓了“公”,不再姓施了。

谢队长没多少文化,仅这么一点点小学三四年级的文化水平,那也是在参加革命后,边打仗边学习的。他非常尊重施哲良,对施家的财产处置,一直是他难于定夺的,好在有一个土改小组,大家反复评定,他希望那是最公正的,因为这是他的收官之作,土改马上要结束,他将被调动。

谢队长,四十不到,参加过抗战。他为人平和谦虚热忱,平时工作之余还有个爱好,就是喜欢替人说媒。在部队上,他就撮合过好几对夫妻。来这里土改将近一年了,已经成功地保成了三对男女的媒。这不,讨饭女野米和流浪汉货担郎的婚姻,也是他撮合的。

野米是雪儿的干妈,平时常来老宅,她干活麻利,手脚勤快。平时土改组人员的衣服被褥的缝缝补补,她都抢着干。

“谢队长啊,这一走啥时候再来看我们呀?”野米兜着几个鸡蛋,来给大家送行。

老宅上的临时草房里挤满了人,有送鞋的,送鸡蛋的,还有的干脆拿来扁担,为土改组挑行李送行的。

工作组一行五人,都打好了绑腿,像行军打仗一样,被褥打成了豆腐干状,他们必须步行四十多公里,去县城报到。

货担郎牛二,支着扁担,站在门外。他卑微谦恭,一直心存感激。他和仁安元郎一起,挑着行李担,送工作组到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