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下放干部

2011-09-09 09:17:07 发布 | 3009字

一九六五年的开春,大公公社迎来了一批上海市区下放来劳动的干部。黄岸大队是先进,一下子派来全部下放干部中的一半。老宅上那三间土改是盖的草房,现在是红瓦白墙的大瓦房。前天队长元郎就接到通知,他安排了两位女工,里里外外把三间房子打扫个遍,锅台也刷得干干净净。

来七队劳动的四名干部,两男两女: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干部,姓齐,是这四人中的大姐,也是官最大的领导;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干部,姓谭;还有两名男的,海关老陈和邮局小舒。他们四人每人都带了很大的一包行李,被褥和洗漱用品,盆盆罐罐一应俱全。

七小队副队长仁安又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他给他们背来大米,他还让放学回家的元青,把水缸罐得满满的。

那谭干部第一次来到农村,有些兴奋。顾不得打开行李,就先去四处打量一番。时值桃花盛开的季节,老宅客堂间后面的四五棵桃树,竞相开出了鲜艳的花朵,映衬着护宅河对面的竹园,简直是天堂一般的美丽。

谭干部家住在上海的杨浦,出生一个穷困的工人家庭,她十三岁就去纱厂做工,她的一家过去住在一个非常简陋的贫民窟里。

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十几级台阶的水桥,下到水面,清绿的水面让她有点晕晕的感觉,她蹲下身子,撩了一下水,河水凉凉的,十分清爽宜人。

夕阳西下,日光稀稀疏疏地透过竹园里的竹子,投到了河面上,竹园里麻雀叫声如潮,仿佛掩盖了整个喧嚣的世界。

她起身拾级上了岸,沿着河边环宅走了一圈。宅上很大一片瓦砾空地,砖石缝里长出了绿莹莹的小草,几只母鸡在那里啄食;三个羊圈里,每个都有六七只山羊,它们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它们的脚下有很多青草,看样子它们并非因为肚子饿了才叫。

回到住处,齐大姐已经铺好了床。谭干部的行李已经被放到了墙边的隔板上。

“大姐,这里的风景很好哎。”

“等住上一年半年的,看你还觉得这里好不。我们来这里可是劳动的哦。”

“劳动我是不怕的。再辛苦总没有我们纱厂做工累。”

“那未必。小谭,你就睡这个床,靠窗,好让你看风景。”

宋仁平从大队回来,把自行车支在了门口,没进家门,先来看望这些上海来的干部。

之前,在大队办事处,他已经见过他们,是他安排他们住在老宅上。本来今天心情有些沉闷,上午刚刚得知了谢县长患肝癌去世的消息,他想慢慢告诉母亲。眼前这三间房子,也是谢县长一首盖起来的。如今人去房在,心里不免又有些伤感起来。

他在门口站定了,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

“怎么样?可要辛苦你们了。”宋大队长的腿还没跨进门槛,声音就进了门。

“很好,很好呀,我喜欢这里。”谭干部率先答道。

“这里生活设施太简陋了,我怕你们不习惯。”

“不错,不错的。毛主席号召广大干部都要下放劳动,就是要让我们体验劳动人民的艰苦生活。”齐大姐从房里走到门边说。

隔壁的海关老陈和邮局小舒也过来了,他们和宋仁平握手,说是他们将在明天和大家一起参加劳动。

“今晚你们就先忙着整理整理,不用自己做饭,我妈妈已经做好了,一起过去吃一点吧。”

他们几个相互看着,齐大姐想了想说:

“好吧。那就麻烦你母亲了。”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来到门口,看着大家,有点陌生的样子。

“星星,过来,叫:大姑,小姑,大伯,小叔。”宋仁平弯腰拉起孩子的小手。

孩子犹豫着没叫,看着他父亲道:

“奶奶让我来叫大家吃饭了。”说完一溜烟地跑回来家。

晚饭后,四名干部没急于散去,星星坐在老陈的腿上,在听老陈讲故事;谭干部在帮元春梳理小辫;齐大姐坐在宋仁平的母亲边上,她们俩个像早已熟识的朋友,聊得很投机;小舒在研究主人家的门。

这里农家的灶间都一个样,一副三眼大灶,一张方桌,四条板凳。大家的门也千篇一律,令小舒好奇。所谓的门,就是由三扇门组成:一扇长门,两扇短门。下方的一扇短门叫窗搭门,基本为固定的,它被安装在门框上,平时不常开启;另一扇叫小窗门,在这扇短门的上方,除了夜里合家睡觉关闭外,常开着;平时人们都从长门进出。白天人们下地干活,家中无人,一般就关上了四分之三的门,那扇小窗门是不关的。有人回家,从上方开着的门洞伸手进去拉开长门的门闩,从长门里进屋。有孩子够不着门闩,他们会从那扇固定的窗搭门上方翻进去;出门了,闩上长门,再从窗搭门上方爬出来,倒也进出自如。夏天的时候,人们习惯把方桌搬到门外的场地上吃饭,孩子们为从屋里驮出方桌,会把那扇窗搭门卸了。这时的大门就完全洞开了。

元郎伸手拉开长门的门闩,大凤也随即进了门。施玟起身从里屋搬出一条凳子,让他们俩坐着,他们刚刚坐定,仁安也和元郎一样的方法进了门,他径直在大灶后面的烧火凳上坐了下来。

不知道多少年了,这间灶屋一直是老宅上的核心。宋仁平很小的时候起,母亲一直是宅上的核心人物,世道变故,大小事务,大家都来找母亲商量。如今他是核心人物,是这个宅上的,也是这个村子的,更是这个黄岸大队的。这一点,在刚刚到达的几名下放干部那里,也已经得到了证实。

大队长兼大队支部书记,全大队一千四五百人的吃喝拉撒,宋仁平全得管。生产生活,宅基地自留地的边界争端,婆媳姑嫂矛盾等等一系列事务,老宅成了一个调解所。有时,宋仁平外出开会,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就会让母亲和施玟来处理。东家长,西家短的,一样处理得服服帖帖。这让几个下放干部甚是佩服。

“奶奶,干吗要烧这些纸?”元星手里拿着小树棍在拨动火苗。

“今天是清明节,烧些纸给那些死去的人。”

“谁又死呀?奶奶。”

“一个好人,他原来在这里住过。”

“哦。我认识吗?奶奶。”

“你不认识。他在这里的时候,你还没生呢。”

谭干部平时喜欢和宅上的几个大一点的女孩子在一起,她教雪儿雨儿元贞绣花,打毛衣;小舒爱听半导体收音机,他的边上时常围着元青和元星;老陈只要有空,就拿着鱼竿在护宅河里钓鱼;齐大姐戴着老花镜,把宋仁平从大队带回的报纸,反反复复看个遍。

那些干部下放劳动八个月,齐大姐第一个回到了市里。她是纺织局的一名副局长,解放前曾领导纺织女工的大罢工。因长期在纺织厂的轧花车间劳动,棉花飞花吸入肺部,造成了尘肺,尤其在秋冬季节,就会咳嗽,咳血。可是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她来这里劳动以后,肺部似乎感到清爽了许多,从没有咳嗽过,体重也比原来重了两斤。要不是局里催着回去,她还想在这里多住几日,说不定过了这个冬天,她的这个职业病还会痊愈了呢。

“回去后,我要向组织上建议,在这里建个疗养所什么的,让我们那些患有尘肺的工人,来这里疗养。这里是天然的大氧吧,对治疗尘肺有好处。”

“我估计上面又有什么重大精神了。”老陈说。

“嗯。这两天广播里天天讲,一定要紧紧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一定是有人又在闹分裂。看来,我们党内的权力斗争很激烈啊!”齐大姐经验丰富。

宋仁平送走齐大姐没多久,老陈和小舒也相继在一个月后回去了。老宅上的下放干部就留下了谭干部一人。

谭干部为人直爽,是上海一家棉纺厂的党委副书记。她和宋仁平的母亲特别投缘,又十分喜爱施玟,所以她执意要和她们认亲。

六六年的春节前夕,谭干部也回去了。虽然她说要带孩子和丈夫一起来拜亲,但大家都忙于过年准备,也没多大在意。

大年初一,她果然带着丈夫和两个孩子来了,这让老宅上的所有人喜出望外。那大女孩十五岁,叫楼涵,长得细皮嫩肉的;小的是男孩,十三岁,叫楼湘,好个眉目清秀的小男生。他们很快和宅上的雨儿元青成为了好朋友。

大年初三那天,谭干部夫妇因为初四要上班,就先行离开了,他们把两个孩子留了下来,说好了等孩子们在年初九上学的前一两天,再由元星的大舅施璋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