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位于商洛山和西安之间，是陕西东南地区的中心，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春秋战国时期就大受重视。清代初年一位研究军事地理的学者顾祖禹对它如此评论：“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足而轻重分焉。”正因为商州地理位置如此重要，李自成潜伏商洛山后，这里就成了大明官军进攻商洛山的根据地，此时，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正坐镇于此。
明崇祯十三年三月十八日夜，商州城内许多人未曾安睡，老百姓听到门外街上传来的轰隆作响的脚步声，知道官军正在集结，深夜集结并无他事，都是要去围剿商洛山中的闯王李自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官军围剿多次都无功而返，领兵围剿的将军如走马观灯一样换个不停，去年是陕西巡抚孙传庭，后来来了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今年孙传庭被调走，替代他的是在朝廷中正吃香的右佥都御史丁启睿，但不论主将换了谁，结果都没有任何改变，李自成一直在商洛山中好好的藏着，而官军则是一次次丧兵辱师。
其实在商州普通老百姓心里，对于李自成怀着一种又盼又怕的心理，盼的是李自成能够真的将官军打败，甚至改朝换代，结束现在贫穷饥饿，痛苦不堪的日子，又怕李自成打不过官军，反倒是官军整年整月驻扎在这里，大明官军没有不扰民的，有他们在，老百姓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因此现在在商州的大部分老百姓心里中，都急盼李自成能够早日东山再起，结束现在的状况。
老百姓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作为官军中的众多将领，并不是很清楚，他们一直以为老百姓都是顺民，与李闯的那些逆贼完全不同，却不知道这些“顺民”里很多都与逆贼暗中联络，并且传递情报，他们知道的是怎么再在顺民身上榨出一点油水，哪家酒楼新来了会做鲜美菜品的厨师，哪家窑子又新出了会唱曲的姐儿，反正李自成躲在山中，如果不计较李自成和他手下万余起义军的存在，这个天下看起来倒也太平无事。
作为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这位曾在河南、山东、宁夏等地都当过官的人来讲，阅历丰富，而且擅于体察下情，自然知道他辖下的老百姓心里在想些什么，手里的官员将军们在想着什么，他知道，他也想改变，但是他也无能为力。大明王朝经历了两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从开国时期的辉煌一直到景泰年间的土木堡之变，再到万历年间的后金崛起于东北，以至于本朝年间一直不曾停息的农民起义，实在已经到了朽木死灰的状况，当今主上虽然有复生之志，但大明王朝已经如同一匹接连跑了三天三夜的骏马，即使再努力的挥动马鞭，这匹马也已经无法再进一步，更不要说这匹马已经伤痕累累，说不定再走一步就会轰然倒下。
整个国家如此，郑崇俭虽身负有绝顶才华，也无法成为那力挽狂澜于既倒之人，这军队中无数势力纠缠复杂，若要整顿，肯定会牵连广泛，到时候他不但整顿不了军队，自己说不定会惹到朝廷中有实力的大臣，先被弹劾，迁调他处。因此他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约束军中一些太过分的行为，整治几次训练，然后偶然来一次对李自成的围剿。
对于李自成，郑崇俭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对这位对手不仅是想着要击败，其实还有一点敬佩，甚至是羡慕。作为一个有着极高军事才能的人，能够带领一支兵将用命，如臂使指的军队，并且能得到老百姓的拥护，有才能的部下前来投奔，的确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但是李自成可以，他自己永远不行。民心向背，民心向背，现在民心已经不在朝廷，而尽归于闯王了。
郑崇俭自己也知道，大明王朝已经撑不过多少年了，有时候他也想过干脆把万事一抛，自己投入闯王军中，向李自成投诚，他知道有许多朝廷的将领都归顺了李自成，现在在闯王军中的位置都不低。但是，每次在他动这心思的时候，都会立即想起从小父亲、先生对自己的教育，“忠君报国”四个字已经深深刻入他的心中，他无法抛开让自己心存对国家、对君父的愧对，因此他只能“拼将一死，报效朝廷”，为这大明王朝做那殉葬之人。
这些想法他全都深藏在心底，从未对人提起，他知道他的身份是什么，因此他也清楚知道他的目的是剿灭李自成，“既然无法并肩作战，那我就要尽全力打败你”，郑崇俭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为了这次围剿，他谋划了很久，从选军到练兵，到控制消息的流出，再到派出商山四皓去李自成营中故布疑阵，他费劲心力，只盼能够重创李自成，然后再打败他。但是昨夜之后，他知道他的这一愿望恐怕很难达成了，这一次已经是他的最后机会。郑崇俭想起了昨晚与丁启睿的密谈。
“大章兄（郑崇俭表字），你这次如此卖力，想是要一举击败李自成了？”丁启睿端起茶杯，悠然的啜饮，眼睛却瞟着郑崇俭的神情。
郑崇俭哈哈笑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根基极劳，想要一举击败他决不可能，但是我却有信心能重创他，假以时日，击败李自成不难。”
丁启睿一副不信的模样，道：“大章兄能力过人，想来并不是故意夸大之语吧。”
郑崇俭见丁启睿语气奇怪，但没太在意，道：“这次我布置周详，如不出意外，想来定能成功。”
丁启睿又道：“哦？难道就靠那几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郑崇俭笑道：“他们四人不过是起疑兵之效，李自成见我派人去刺杀他，定会以为我围剿不成，另觅他途，在军队布置上定会放松警惕，这次我控制了消息，在明天晚上召兵之前，只有咱们几个人知道，咱们前几次失败多半是因为消息提早泄露，这次给李自成一次突袭，定能起奇兵之效。”
丁启睿弯起一双吊角眼，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的道：“大章兄是确定能成功喽？”
郑崇俭心下暗恼，“哼”了一声道：“性如兄反复垂问，难道是不相信不成？”
丁启睿笑呵呵的站起身来，过来拍了拍郑崇俭的肩膀，道：“大章兄不要见怪，现在问清楚了到时候写奏报好容易一些。”
郑崇俭道：“性如兄何处此言？等战后郑某自会将奏报写的清楚。”
丁启睿道：“大章兄还不知道吧，朝廷上的旨意下来了，过几天就会到，恭喜大章兄调任四川，而三边总督的位置，杨大人保举的便是丁某。某虽不才，但定会谨遵朝廷旨意，一死以报国家。”
郑崇俭半响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的位置已经要被别人代替了，他素知丁启睿与兵部尚书杨嗣昌交往甚密，却没想到杨嗣昌居然轻易将他调离，丁启睿还深藏不露，一直到现在才说出。
惊愕过后，郑崇俭毕竟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当下笑道：“这就要恭喜丁大人升官了。”
丁启睿哈哈一笑，道：“大章兄为人真是没得说，到时候奏报之上丁某定然会写清楚大章兄筹划之功。”
郑崇俭嘴角一抽，本来是全权功劳在丁启睿嘴里就变成了筹划之功，望着丁启睿一张嘴脸，心中实在厌恶至极，但脸上仍堆了笑容道：“郑某以后还要多靠丁大人提拔才是。”
两人相对大笑，但心里却各怀心机。
一阵冷风吹来，将郑崇俭从思索中惊醒，毕竟是三月初春，夜风还有些刺骨。忽然一个小校走进帐来，报道：“回禀郑大人，三路军马已经全部集结完毕，请您下令。”
郑崇俭披上大衣，走到帐外，见到面前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士兵，总共有两万之众，黑夜中看不到士兵脸上的表情，但也可以想见的到。郑崇俭心里一阵惆怅，忽然失去了之前那种必胜的信心。
他想说几句话鼓舞一下全军的士气，但想想还是算了，从怀中取出三个锦囊，交到三路军马各自将领的手中。“三位携此锦囊，分三路进军，到指定地点后即可拆开。此次围剿不同往日，希望众位各自用命，努力向前，我在这里期待各位胜利的消息！”说完，挥了挥手，三路军马即刻开拔。
郑崇俭望着天空，凉风吹过来一团团乌云，将月亮遮住，本来清朗的月色一下子朦胧起来，他喃喃道：“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