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悲怜之心

2004-11-24 06:46:01 发布 | 11791字

第十四章 悲怜之心

石敏低声喝道:“好狗不挡道!”以琴圣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谁见了他不是先把声音降下来几度?没想到石敏这样一个武林中的年轻人,居然敢以此语气同他说话。

琴圣似乎并不在意,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眼中似有一丝怜悯与惊讶。

石敏见琴圣无动于衷,便又厉喝一声,双手一挥,身子快捷如电,一闪而起,乾坤圈如千百道长虹散落大地,搅起一蓬急炫,那绚丽的光芒向琴圣激啸而去。石敏心知以自己的武功,要想伤及琴圣,几乎是不可能,但她心中已被愤怒与绝望填满,哪里顾得了自保,所用招式竟是只攻不守,如此打法,在对敌之时,若不能伤敌,就极易为敌所伤。

既然她要想伤及琴圣是不可能的,那也就等于说她即将为琴圣所伤。因为如此拼命的打法,声势最为骇人,对手稍有闪失,便会落个两败俱伤,要化解这种不要命的进攻,最稳妥的方法便是先要了对手的命。

就在石敏乾坤圈将要触及琴圣的那一刹那,琴圣的身子竟令人难以置信地凭空向后飘去,他的双臂未振,双膝未屈,人在空中的姿势与刚才站立的姿势毫无区别,就像是整个身子被一阵风刮得飘了出去。

琴圣就这样被石敏的乾坤圈“顶”着后掠,石敏直刺将出一丈多远,他也就那么“飘”了一丈多远,石敏一收攻势,他才悄然落地。

石敏心道:“好,你如此托大,我倒要看看你能洒脱多久?”怒目一扫琴圣,手中乾坤圈已如匹练般卷向琴圣。

琴圣喟然长叹,就在这叹息声中,他的整个身子陡地拔地而起,飞至四丈高空,恰好旁边有一横枝,他右足一点,借力上弹,转眼间已没入那浓浓树叶之中。

石敏正待跟着跃上,却听得一声清悦的声音响起,竟是琴圣弹出的琴声,石敏一愣,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不由凝神静听——

一曲柔和的音符漫天而起,似在林中飞舞出灿烂的阳光,天空很蓝很蓝,蓝得柔和明净,蓝得一尘不染,擦洗这片天空的,正是那美妙的琴声。

石敏心神一荡,心中的烦躁之气去了一半,手中的乾坤圈也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

琴声更为悠远深长,其声切切,其音依依,无边的情韵在林中回荡飘扬,精绝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论。

石敏似乎看到一片芳草凄凄,上面有群蝶翻飞,丝丝缕缕的柔和阳光在芳草之上炫耀着,还有和风,还有虫鸣以及隐隐约约的淙淙泉水声,四周有卵石点点,碧水清清。

石敏觉得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泰,浑身慵懒无力,那琴声轻轻地轻轻地摇曳着,一丝一缕地透入她的灵魂,她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呵欠。

琴声愈来愈温情款款,让人心神俱醉。石敏似乎感到自己正在母亲的怀中受着呵护与怜爱,一阵阵困倦向她袭来,袭来。她不由慢慢地闭上双眼,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倒去……

一条白色的人影从半空中飘然落下。

石敏再次醒来时,站在她面前的是琴圣父女两个,她仍是睡在韩放的床上。

石敏一睁开眼,琴圣就道:“你为什么要救你的那位朋友?”

这简直是废话,所以石敏懒得回答。

琴圣也不需要她回答,他已在自问自答了:“当然,是因为你们之间有真情存在,为了这一份真情,你现在可以做的有两件事:第一,去救你的朋友;第二,设法为你的朋友报仇。”

“第一件事是在你的朋友未死的情况下应去做的,我们暂且不说他极有可能已坠崖而死——如果你理智地想一想,也会同意我的这种分析——就算他暂时未死,但他已中毒太深,即使找到他,恐怕也已无济于事,因为我本就不擅解毒。否则,我的女儿韩放也不会成为如今这模样,在八岁之前,她的神智与一般小孩决无不同。”

说到这儿,他的脸色更为苍白,双目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顿了一顿,他接着道:“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几乎全是那‘无尾蛟龙’的势力范围,所以除了我之外,你找任何人解毒,都会被人盯梢并设法阻挠,以你先前的描述,可以想象这‘铁血王朝’的势力颇为庞大,而且来势凶猛。以你现在的武功再加上一个毫无知觉的人,要想逃过‘铁血王朝’的魔爪,实在是有太多的困难。”

“也就是说,无论你的朋友现在是否活着,在不久的日子里,他也是难以挺过。”

“于是,你便必须走第二条路:为你的朋友报仇。虽然杀他的‘无尾蛟龙’已死,甚至连那‘无为刀’宫无为也已死,似乎连仇人也找不出一个来。但是,你别忘了整个事件的背后,都是因那神秘莫测的铁血王朝而起。可以这么说,铁血王朝才是害死你朋友的罪魁祸首,这一次即便真的让他侥幸存在一条命,等条件一成熟,他们又将向你们下手。也就是说,惟有先下手为强,铲除了‘铁血王朝’,才能真正地一劳永逸。”

“从你的话中,我也听出你的朋友武功很高,而且他对你颇为关爱,对这‘铁血王朝’的内幕又多多少少有一点了解。如能与他配合起来,我相信将是会有所作为。但既然他已死,报仇雪恨,铲除‘铁血王朝’的大任,就应该落在你的肩上。”

“你是石君子之女,武功自是不弱,但若要以此功力便想去担起此任,那无疑是以卵击石,仅仅一个‘御史大人’便已将这个局面搅得浑黑一片,你与你朋友差点双双命丧三折瀑,那么在‘御史大人’身后的人就更为可怕。现在看来,即便你不去找他们寻仇,他们也会来找你。因为你知道的太多。”

说到此处,琴圣仰天长叹,道:“真是乱极必安,安久必乱,自十四年前哭神农在江湖中掀起的轩然大波被平定之后,武林已是安稳了十几年,没想到如今又冒出一个‘铁血王朝’,手段似乎比当年的哭神农更为狠毒险诈,势力也更为强大,也许,江湖中又有一场血雨腥风了。只是不知这场灾难,又将由谁来平息?”

石敏一直沉默不言,听他说到此处,不由冷笑一声,道:“你莫非竟自以为是十四年前的一位拯世英雄不成?真是可笑之极!”言语中颇有不屑之气,双目挑战似的望着琴圣。

琴圣一向把当年与其他几人一同毙杀哭神农当作自己一生最富有意义的事,虽然群起而攻有失君子之光明磊落,但琴圣一直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大功一件,虽然琴圣并不会以此来极力标榜自己,但在潜意识中,他仍是以此为荣的。

没想到石敏竟以那种不屑甚至于鄙夷的口气说出来,任琴圣修养再好,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沉声道:“石姑娘的父亲岂不是也与我一道尽了力?虽然是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但也不致于应该受到姑娘的冷嘲热讽。”

石敏的一边嘴角微微上翘,她的笑容显得极为高傲,冷声道:“不错,当年我父亲是参与围攻哭神农之事,但也正因为如此,我爹才会被人所害,我相信我爹他在九泉之下,也应该对十四年前的事感到后悔了。”

琴圣诧异道:“这……这又从何说起?”

石敏道:“你与我爹十四年前所做的事便是:跟随着一个该杀之人,去杀了一个不该杀之人。而你却以此为荣,岂非可笑之极?”

琴圣道:“或许如今的天绝是变了,但十四年前,他却是公认的武林泰斗……”

石敏打断他的话道:“不,十四年前他就已埋下了狼子野心!只不过在十四年后的今日,为我与笑大哥几人发现而已,若不是笑大哥明察暗访,若不是我亲眼目睹,谁又会相信那些卑鄙之事会是天绝所为?”

琴圣幽幽地道:“一个天绝,一个铁血王朝……看来,江湖是再无宁日了。”

石敏道:“你不是以英雄自居吗?眼下岂不是让你一展身手的大好机会?”言语颇为刻薄。

琴圣道:“你不用激我,在没有知道真相之前,我是不会妄自出手的。”

石敏冷笑道:“那又何妨,十四年以前你不就如此对待过哭神农了吗?再多一次又何妨?”

琴圣道:“我生平最不喜爱的事就是说话,我宁可用琴声去说。今天对你说了这么多话,我已不想再这样争论下去,我只要告诉你两点:首先,你若再一意孤行,做那蚍蜉撼树之事,我不会再拦你;第二,我以你父辈人的身分挽留你在此逗留数日,我将愿把我的‘琴心大法’传授给你。上面两点,你可以置之不理。”

说罢,他便扬长离开韩放的小屋子。

石敏呆了,琴圣所说的第一点,自属情理之中,但他所说的第二点,却有点让人意外。

石敏心道:“谁就稀罕你的什么‘琴心大法’了不成?”如此一想,站起身来,便朝外走去。

竟没有一个人再挽留拦阻她,石敏有点意外。

如果在她走的时候回头稍加留意,便会看到在‘琴心楼’上,有人正从一窗口默默地注视着她,直到她消失在丛林中,那人还在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石敏消失的那个方向。

他在默默等待,他希望他的等待不会是得到一片空白。

时间过得似乎很快,又似乎过得很慢。那人眼中渐渐有了焦灼之气,一双瘦如刀刃的手开始相互搓着,他心道:“莫非我真的估计错了?我真的高估了她?”

日头开始偏西而下,那个方向仍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出现,倒是那树影,已拉得老长老长。

窗前的人长叹一声,准备转身不再等待。

就在这一瞬间,那边有了一个人影映入他的视野中。

因为等待太久,失望太久,于是他几乎怀疑那人影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那人影却越走越近,如果是幻觉,不会存在这么久。于是他不由有了笑意,他很少笑,一张脸总是冷若冰霜,这么偶尔地一笑,便让人有冰雪消融之感,那人越走越近,他的笑容也越来越浓,因为他已看清那人正是石敏。等石敏走到“琴心楼”下面,轻叩木门时,他脸上的笑容简直要溢出来了。

等石敏敲开那扇古朴的木门时,她所看到的琴圣仍是那么一脸浩然,苍白的脸,寂寥的眼,如刀削般的棱角。琴圣用那缓缓的声音平静地道:“你回来了?”似乎是在问候久出而归的亲人,平淡而不失亲切。

石敏也淡淡地道:“我回来了。”语气竟也是那么的漫不经心,似乎刚才她只是在茶余饭后去外面随便地四处溜了一圈回来。

琴圣道:“好。”顿了一顿,又说道:“好,今日先歇着,你先陪着韩放同住一室,一切明日再说。”言罢,他便低下头,轻轻地拔响他的六弦琴,似乎一下子就忘了石敏的存在。

石敏便轻轻退出“琴心楼”。

韩放早已一脸惊喜地站在外面等候,阿帅也在远处蹲着注视着这边,一见石敏出来,韩放忙迎了上去,叽叽喳喳地道:“姐姐,你一定会陪我好几天吧?我爹口中不说,其实他是极希望你留下的,他一面说我本是极为聪明的,可惜现在是无法习得他的什么‘琴心大法’了。我才不稀罕那个什么大法呢,我只要有姐姐陪我,不用总是与阿帅一道去捉蚱蜢,我就很开心了。”

石敏的样子很疲惫,她道:“无忧妹妹,我累了,只想好好地睡一会儿。”

韩放一伸舌头,道:“该死的无忧草,姐姐累了还在这儿烦着她,是不是骨头痒痒想我打了?”说完,她又捏成另一个声音道:“无忧草下次不敢了。”于是又变回原来的声音道:“知错就改,倒是挺机灵的。”竟一个人在那儿自问自答了。

想必平时整个“琴心楼”只有这么几个人,琴圣又不喜言语,阿帅更是不懂人语,韩放耐不住寂寞,才学会这样自说自答。

石敏不由对韩放又怜又爱,爱抚地拍了拍她的头,韩放欢天喜地地蹦跳着进了她的小房子里,替石敏摆好枕头,铺好被子,然后看着石敏躺下,她就那么托着腮歪着头看着石敏,忽然轻轻地道:“姐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却又怕你生气……”说罢,就用那乌溜溜的眼神看着石敏。

石敏道:“无忧妹妹,你说的话,姐姐是最爱听了,又怎会生气?你尽管说吧。”

韩放垂下头去,似乎很是不安,轻声道:“姐姐,我觉得你很像我娘!”说罢,便用目光去看石敏的脸色,样子怯怯的。

石敏吃了一惊,道:“姐姐怎么会像你娘呢?”

韩放见她并未生气,不由松了一口气,道:“因为你跟我娘一样漂亮,一样聪明,一样对我好。”

石敏这才明白过来,不由暗道:“我倒是被吓了一跳,以为又有什么内幕了。”她本就想问韩放怎么没见到她娘,却又怕惹得她不开心,现在见她自己提及,忙问道:“无忧妹妹,怎么不见你娘呢?”

韩放的脸色变得暗淡了,她道:“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本是和娘在一起的,可八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我睡得正香,突然感到手臂一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第二天醒来,我娘就不见了,我问我爹,我爹却什么也不说,问得多了,他便会骂我,后来,我便再也不敢问了。”说到这儿,韩放的脸上已满是泪痕。

石敏忙低声细语地安慰她,韩放慢慢地平静下来,只是用手紧紧地牵着石敏的手,不肯放开。也许,她极少能享有女性的关爱,现在遇见了石敏,不由自主地就产生一种依恋。

一阵困意袭来,石敏便那般沉沉睡去了。

△△△ △△△ △△△

第二日,琴圣便向石敏传授武功。

石敏总觉得这事来得莫名其妙,所以总无法真正用心去领悟琴圣的传授。

一日授完,琴圣问道:“石姑娘,你在这琴声中听到了什么?”

石敏道:“有泉水淙淙,鸟鸣啾啾。”

琴圣看了她一眼,道:“你未用心学我指法。你的朋友笑天钺之仇不知何时能报,你的父仇亦不知何时能报。”

石敏一听,暗暗自责。

第三日石敏怀着满腔的愤怒去学那“琴心大法”,她想:“我惟有练成神功,方有可能与天绝一战,否则即便是天绝就站在我面前,我也是无能为力。”所以石敏恨不得一头扎进琴声中,去领悟那琴声的玄妙。

到了傍晚,琴圣又问道:“你在琴声中又听见了什么?”

石敏道:“我听见了金石交鸣,狂风怒啸。”

琴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若再如此下去,你永远也无法习成此‘琴心大法’。”说罢,他又问道:“石姑娘会作诗否?”

石敏惊诧地摇了摇头。

琴圣又问道:“那石姑娘会不会作画?”

石敏不由很是奇怪:“琴圣今日怎么尽问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她仍是如实回答道:“幼时倒随我爹学了一些,但手法却是拙劣得很。”

琴圣却道:“学过就好。”言罢,转身走入那“琴心楼”,少倾,他拿了几张纸,一支画笔与一块砚,然后又让阿帅搬来一张小方桌,把纸、笔、砚全都放在方桌上。

然后,琴圣对石敏道:“请石姑娘在纸上作一幅画,画名就叫《春江水暖鸭先知》,如何?”

石敏心道:“这有何难?”便接过画笔,饱蘸墨汁,铺开白纸,取了一张凳子来,端坐其上。

琴圣道:“开始吧!”话一说完,他便弹起他手中的六弦琴。

琴声极为萧瑟,其声凄凄惨惨,似有无边的苍凉自那琴弦中飘起,使人肝肠寸断……

石敏本已构思了《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轮廓:一弯春水,几株春竹,数只鸭子嬉戏江中,远处是一抹群山,山色葱翠。整幅画的意境显得极为温馨暖怡。

但,在这样萧瑟凄惨的琴声中,石敏却觉得思路大乱,手下画笔极为滞纳,那本应是柔和的山峰,却不知不觉被画得突兀狰狞,本是平静的江水却画得汹涌澎湃,几只鸭子则更是面目全非,倒似一只只面目可憎的秃鹰。

石敏极力地提神凝气,无奈那琴声却无孔不入,她越画越心烦,越画越乱,整幅画已被她涂抹的不成样子。最后,她终于支撑不住,大叫一声,把那画笔一掷掷出老远!

琴圣看着她,淡淡一笑,转身对韩放道:“无忧草,替爹弹上一曲。”阿帅则早已把那支画笔捡了回来,交给琴圣。

琴声又起,仍是那么的萧瑟苍凉,琴圣便在这种萧瑟中挥笔,很快,他便画成一幅《春江水暖鸭先知》。石敏一看,山峦起伏,春竹婆娑,几只鸭子在水中欢腾嬉戏,画面甚为活泼,与题目完全相符。

画一画好,琴声也停了,琴圣搁下画笔,对石敏道:“琴心大法的关键,便是‘琴有心,人无心’,一双手把琴弹得出神入化,而你的人却是超脱琴外,在你的对手为你的琴音所迷惑时,你的招式方可趁虚而入,琴疾招慢,琴缓招疾,如真似幻,才能出奇制胜。”

顿了顿,琴圣又道:“琴心大法练至上乘,可将内功贯入琴声,以声伤人,那时,就更是必须超脱琴音,否则,为琴音摄魂夺魄,不能伤人,反而自伤其身。”

说到这里,琴圣看了一眼发愣的石敏,接口说道:

“琴心大法分为春夏秋冬四部分,各部分自有其特色。春为春宵梦长;夏为夏荷田田;秋为秋水无际;冬为冬雪茫茫。每一部分可独立成招,又可相互融合。”

石敏忽然插道:“听那四部分的名字,倒像是每一部分都有绵绵不绝之意。”

琴圣脸色一喜,道:“不错,绵绵不绝正是琴心大法特征所在,也是精华所在。任何一种武功,它的招与招之间必有缝隙。因为即使是武功超凡入圣之人,也需要有提气换形之时间,在这一时刻,便是他的‘缝隙’所在,而琴心大法达至上乘之后,是以音伤人,音为无形之物,十指轻拔,便有绵绵不绝的声音。这就好比用一股水去连续射人,即使那人手中之刀舞得快如闪电,却仍会有少许间隔,而此时水柱便可射上人体。”

说了这些话以后,琴圣收起六弦琴,然后道:“琴心大法并非世传,而是我自己悟出来的。所以它与少林、武当那样的武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少林武学,讲究根基,讲究苦练,即使是没有什么悟性的人,只要肯下功夫,十年如一日地磨练,终会有所成,只是所成有大有小而已。”

“而我之‘琴心大法’讲究悟性。如果没有悟性,只想凭一份执着学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侥幸学成一部分后,又易为之后以伤其身。所以,我一直不教韩放此等武功,亦有我之苦衷。我曾细细观察石姑娘,觉得石姑娘天资尚属聪颖,所以才愿将此技相授,否则,即使求我,我也不会答应的。那天你能在天黑之前回来,就说明你的悟性颇高。”

石敏受琴圣如此细致的引导,不由大为感动,倏地双膝落地,道:“石敏自幼随父学武,尚未拜师,我欲从此奉前辈为师,不知前辈能否收我这劣徒?”

琴圣一笑,道:“我本无门无派,何必又拘于俗礼?从此你便与韩放姐妹相称,称我为琴叔也罢。”

石敏知他性格桀傲脱俗,也不再执拗。

受琴圣点拔,石敏猛然顿悟,从此便习练如何在撩人心智的琴声中保持冷静,她本是天资禀异之人,很快便可在琴声中镇定自若,任他琴声如何出神入化,她自浑然忘我。五日后,她已可从从容容地在萧瑟悲凉的琴声中画出一幅春意盎然的《春江水暖鸭先知》。

琴圣大喜过望。

然后是习琴。琴圣教与石敏五韵七律之后,便撇手不管,石敏便没日没夜地弹着六弦琴,初弹时琴声嘈杂喧闹,毫无章法,把一旁的阿帅听得抓耳挠腮,烦躁不安,实在忍受不了,便飞逃而去。

石敏却不停歇,仍是不停地弹、弹、弹,她的一双柔荑被琴弦磨破了,长出茧子,又磨破,又长茧子,几个往复后,那双手已如先前一模一样,但却变得坚韧异常。

渐渐地,琴声已悦耳多了,时而铿锵激越,时而温情款款,时而肝肠寸断,时而气壮山河……阿帅也不再闻声而逃,常在石敏的琴声中自我陶醉,摇头晃脑。

琴圣见火候已到,便对石敏道:“现在你的琴声已可娱人,但不能感人,惟有先能感人,才能让人在迷惑中为琴所伤。”

“所谓人之善琴者,有悲声,则声凄凄然;有思声,则声迟迟然;有怨声,则声回回然;有慕声,则声裴裴然。所谓喜怒哀乐,非手非行,非丝非木,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知音解意;概莫如此。”

石敏一听,茅塞顿开,如今她已不再是单为学艺复仇而练琴,她已为琴的玄奥所吸引。

又是七日七夜不停歇地弹奏,有时她吃着饭,忽然手指便在筷子上拔动起来,那饭菜被她拔弄得撒了一桌一地,有时,韩放半夜惊醒,才知竟是石敏在她身上拔弄,把她的后背当作琴了。

终于,她的琴声已可分为春夏秋冬四式:春宵梦长,夏荷田田,秋水无际,冬雪茫茫!她的双手灵巧地拔动琴弦,如水的音乐就从手指处流淌出来,如江如河,滔滔荡荡。直把韩放听得如真如幻,不可名状。

琴圣颇为满意。他将石敏带到“琴心楼”上,打开屋子里的一个壁橱,取出一只木箱,打开,是绵缎。掀去绵缎,里边赫然又是一张琴!

此琴与琴圣的那张琴极为相似,也是通体透明晶莹,只是琴身略小,且有一点小小的弧度。

琴圣道:“此琴名叫‘月琴’,与我那‘日琴’,本是一对情侣琴,此琴以后便是你的了。”

石敏道:“侄女怎敢夺人所爱?”

琴圣道:“琴因人才能活,否则,它便是永远沉寂无声。而且配弹此琴的人,天下又有几人?”

石敏不再推辞,她也真的喜欢这把琴。

琴圣走到桌前焚起两柱香,然后对石敏道:“此琴已沉寂十年,今日开琴,需得先告知琴魂,否则惊动了琴魂,琴魂飞离琴身,此琴便会成了哑琴。”

石敏忙将“月琴”置于桌上,然后郑重地手握香火,深深三躬身,才端坐于桌前,双目微微闭了,双手轻拔。

顿时,神秘的琴声如风似雨,铺天盖地四散开来,弥漫于整个“琴心楼”,然后溢出窗外。

琴声中风雨之声大作,似有无数人在奔跑呼啸,时而雨过天晴,一行大雁在云中穿行;时而田野青青,片片羊群,牧童遥遥而来,遑遑而去。琴声忽然开阔,进入茫茫大漠,两军对垒,刀光剑影,号角齐鸣,鼓声大振,一时腥风血雨,千军万马混战厮杀。军士的哀鸣,将军的狂叫,不绝于耳。

琴声渐弱,清风明月,似有诗人低吟凭吊,默默幽情,如泣如诉,泪雨纷飞……

一声锐响,琴声骤然而停。

琴声如此多变,石敏居然脸色一直平静如水!显然,她已做到了“琴有心,人无心”之境界了。琴声一停,她便抬眼向琴圣望去。

琴圣居然已泪流满面,石敏心中大惊,心道:“琴叔叔一向能超脱琴声,今日是怎么了?”心中纳闷,却又不敢问。

琴圣转过身去,道:“你弹琴的样子,太像一个人了。”

石敏心中一动,有点明白过来了。

琴圣道:“现在,你已能做到人琴合一同时又超越琴声了。这个过程你完成得比我设想的时间还短三天,的确难得。如今,剩下的事便是学会如何将内家真力贯入琴声中,以声伤人。”

石敏心中有点不踏实,她道:“以侄女这样的功力也能做到以声伤人吗?”

琴圣点头道:“自是能够的。人的十个手指指尖都有一个穴位,叫做‘十宣’穴,沿着手指向上,到第二关节处,又有一个穴位,叫做‘四缝’穴,运力于琴,以声伤人,靠的就是此二穴,将此二穴与人体相连的是‘手太阳肺经’与‘手厥阴心包经’两条经脉。从此二经脉经过‘少府’、‘神门’、‘少海’等诸穴,最后到达‘中府’、‘天池’二穴。此二穴恰好在人的胸部。”

琴圣边说,石敏就在身前比划,到后来忍不住问道:“是不是体内真气便是从这‘手太阳肺经’,还有什么手厥阴什么心包的那根经脉两条路径走?”

琴圣赞许地看了看她,道:“不错,其实以此二脉运劲于掌,普天下人还不知有多少人能办到。问题在于他们只能将真气运至掌心的‘劳宫’穴,所以无法借物伤人,更不用说借声伤人。”

然后,琴圣举起他的一只手掌比划着道:“从这‘劳宫’穴到指尖为‘十宣’穴之间的经脉极为细微,若断若续,真气要想直达指尖,就非一般人所可为了。譬如少林绝技中的‘弹指神功’,与这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接着道:“要想你的劲气直透指尖,非得要有五年以上苦练不可,但若有人相助,却是又当别论了。”

说到这儿,他缓缓提起双掌,然后道:“石姑娘,伸出你的双手来。”

石敏依他所言,伸出双手,举于琴圣眼前。

琴圣双掌一翻化为爪,扣住石敏的双腕,大拇指恰好按在双腕的“大陵”穴上。

石敏先是觉得掌心一麻,接着微微发热,那股热量慢慢地弥漫开来,遍布整个掌心,再接着分成五股向各个手指缓缓流去,开始这热流还算流畅,但到了第一个关节之后,突然停滞不前,在那儿回环往返,不肯前进。

琴圣轻轻地哼了一声,神色更为凝重。

关节处的热量徘徊了一阵后,突然大增,石敏顿觉双手如握炽铁,痛苦彻骨,不由双腕向后猛缩,却被琴圣牢牢扣住,哪里挣脱得了?

倏地,痛感减轻了一些,那热量已窜至最后一个关节处,然后又在此处聚积,越来越多,却总无法前进一步,石敏但觉双手似手要爆裂开来,到后来已不单单是痛,还痒,奇痒无比,石敏恨不得一口把十个手指全都咬断,然后嚼进肚子,那十个手指也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变紫,就像一根根吸饱了色素的小肉虫,肿胀欲滴。

琴圣的额头上已有豆大的汗珠冒出,全身有腾腾热气升起,猛地,他大喝一声!

石敏觉得十个手指似乎齐齐断了,大吃一惊,忙低头一看,却是完好如初,而且颜色也快复正常,更为秀美。十根手指晶莹剔透,似可透视而过,石敏看得呆了!

双手痛痒之感已消灭得干干净净,而且指尖似有溲溲凉意,有种说不出的清爽。

琴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我已替你打通从‘劳宫’穴到指尖的经脉,现在,只要你将真气沿‘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太阳肺经’运至指尖,便可渗入琴声,以声伤人了。”

说罢,他整整衣衫,道:“我对石姑娘只有一个要求,望石姑娘能顺遂我意。”

石敏躬身道:“侄女恭听琴叔教诲。”

琴圣幽幽地道:“我要你答应我,日后行走江湖时,要用‘无心琴’这一名号。”言罢,他的眼中又有一种雾一样的东西飘起。

石敏口中应道:“侄女自会铭记在心。”心中却暗自狐疑,为何琴圣这样淡泊之人,却如此计较她的名号?

琴圣转身而出,边走边道:“明日你即可离开‘琴心楼’了。”

石敏见琴圣已离开,忙举起双掌细细端详。突然,她抱起“月琴”朝门外弹身而出,飘然落地后,猛地运起真力,沿着两条经脉直贯指尖,然后拨动琴弦!

琴声响起时,便有道道无形真力从琴上飞射而出,远处的树枝一阵摇晃。

石敏心中一喜,弦拨得更快更疾,声如秋日沙场马嘶阵阵,只见地上倏地飞沙走石,枯草漫天飞舞,近处有一碗口粗的树“咔嚓”一声,齐齐折断,那断裂处竟如刀削一般平滑!

琴声更急,如乱雷过空,琴声中,石敏人也高高跃起,盘旋而上,向山坡一侧的雁湖急泻过去,琴声所及之处,湖水翻飞起数丈大浪。声势着实骇人!

最后,石敏双手齐齐一拨,只听得一阵轰天巨响,一块斗大的坚石竟已被琴声击得粉碎,碎石飞散开来,煞是壮观。

石敏仰天狂笑,那笑声如鬼魅过空,可怖异常!笑着笑着,又变成号陶大哭,哭得天昏地黑,一发难以收拾。

在这些日子里,她为了练功,压抑着的悲伤与愤怒,已堆积如山,现在终于可以暴发出来了,难怪她如此忽哭忽笑,状如疯狂。

韩放站在远处,有点吃惊地看着石敏,阿帅也与韩放站在一起,它也是一脸的惊诧与恐惧。

在“琴心楼”上,琴圣也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石敏却浑然不觉,她朝东跪下,口中低声道:“爹!笑大哥!我终有一日会手刃天绝那个老匹夫,为你们二人报仇雪恨,那时,我也将会随你们而去。否则,留我孤孤单单一人,又有什么意思?”说完,她向东叩了三个响头,然后长身而起。

琴圣与韩放赶紧转身,假装未曾看见这一幕。

当日的晚餐很丰盛,显然花费了韩放的一番心血,但三人都没有什么胃口,低着头一心一意地吃饭,却忘了夹菜。

惟有阿帅在另一张小桌上吃得津津有味。

石敏心想:“如果没什么意外,明日就可离开此地了。”

也许气氛太压抑,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 △△△ △△△

古错从那山崖摔下去后,并没有死。

这简直已不能用“奇迹”二字来形容。

古错摔下去之时,人已为毒性深深侵入,所以整个人完全处在昏迷状态。于是落下山崖之时,人一点也未挣扎,就那么笔直往下落,速度越来越快。

在这山崖底下,有一片古柏,其中有一棵树特别的高大,竟有六七人合抱那么粗,高约有三十丈,古错落下之时,在那古柏的一根二人合抱粗的枝杆上,正有一条环臂般粗的大蟒蛇,也许它刚饱食了一餐,正横在那粗大的枝杆上睡觉,那双可怖的三角眼眯着,呼呼地喘着气,不时伸一伸腥红的舌头,倒也惬意得很。

古错从山涯上摔下之处,恰恰是在那古柏顶上,古错一直这么落下来,就落到树顶上稀里哗拉地压断树顶上的几根不甚粗的树枝后,仍是直坠而下,速度也未减多少。

但这一阵响声,却已把那蟒蛇惊醒。蟒蛇见自己的美梦被这响声惊醒,不由大为脑火,眼看树顶上有一个人影直坠下来,它便把上半身卷在树枝上,尾巴急甩而出,准确无误地把古错一卷而起,没想到古错下坠的速度太快,力道奇大,那蟒蛇被那力道一拉,竟拉得全身“咯咯”直响,几乎从那树枝上摔下去,它赶紧把尾巴一缩,往那古柏一绕,才定下身躯。

蛇最怕的就是拉,因为它全身就那么一根直通通的骨头,一旦拉断了,那么整个蛇身就瘫了,动弹不得,刚才那么一下子,把这条大蟒蛇的骨头拉得一阵乱响,不由让它又惊又怒,便把古错紧紧地绕在那树干上,也许它刚刚饱腹了一顿,所以也不吞噬古错,只是想把古错生生绞死在树干上。

一条一人环抱那么粗的蟒蛇的力量该有多惊人?何况古错又是晕死之人,哪会受得了那一绞之力?他几乎是必死无疑了。

但奇就奇在古错与树干相贴之处,恰好是一个可容一人隐入其中的凹槽,千年古木受尽风霜雪雨雷电鸟兽的摧残,如能生存下来,也都是千疮百吼,奇形怪状的,如此一棵大树,更是不可能就那么直直地圆圆地直入云霄了。

蟒蛇的身子把古错压入那个凹槽上,然后全身使足劲,用力绷紧,它在等待古错的骨头碎裂声响,可惜它所有的力气全都用在那古柏之上,古错却躺在那凹槽中仍是安然无恙!

蟒蛇大惊,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它以前用这一招,从未失手过。无论是猛虎还是饿狼,亦或是猎豹,被它这样一绞,没有一个不是全身骨碎而死,于是它又加了一点劲,全身绷得更紧!

但这又有什么用?除非它把这棵古柏给卷断了——那又怎么可能呢?

就这样,古错面朝树干的被卷在那儿,如果他是醒着的,定会被这怪异的情景吓个半死。

幸好他是晕死着的。

也幸好他的脸所对的地方有一个树洞,虽然不大,却恰好可以搁进他的一张脸,若非如此,他即使不被窒息而死,至少也会被压扁了鼻子。

一棵参天巨树身上难免有一些坑坑洞洞的,这便是其中的一个。洞中的味道很不好,不光是腐烂的树叶味,更有小虫子排出的粪便的味,甚至还有不知为什么会死在里边的小鸟之尸体味。幸好,古错毫无知觉。

如果就这么耗下去,古错还得死,因为他身上有毒,时间长了,光那毒性就足以让他身亡。

但,这树洞中有两种动物,一只是天龙,一只是地龙。

其实,这天龙便是壁虎,这地龙乃是蚯蚓。在雁荡山一带的人,都是如此称呼它们的,在这一带的老百姓眼中,此二物皆是有灵气之物,百年壁虎与百年蚯蚓都已是神物了。所以才称之为天龙、地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