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2011-09-02 22:17:04 发布 | 2869字

风小了,刚才还满地滚的雪珠不见了。雪花大朵大朵地扑向地面,天空混沌着,像是雾天一般,路面渐渐地泥泞起来了。这往日半个时辰的路程,如今仿佛没了尽头一样,脚下一步一滑,越发难走了。

婉姑怀中的婴儿,已经很久没有小老鼠般的吱吱声了,她轻轻地扯开层层包裹的旧棉衣,把自己的头尽可能地贴近襁褓,她怕雪花飘落进去。那生命太脆弱了,来到这世界才三天。那张小脸红红的,安详地睡着,她的小脸小鼻子小眼睛是那么的漂亮,如小天使一般。

继续移动刚刚站着不动的双腿,好似灌了铅般沉重,脚下的草鞋粘满了泥,穿在草鞋里的棉鞋,也隐隐地有了冷冷的感觉,棉鞋渗进了水。婉姑用力拔起一脚,蹭了一下,脚下一下子轻了起来;换个脚继续蹭,可再踩下去,草鞋又沾满了泥坨。就这么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怕是在天黑前赶不到娘家的老宅了。

眼前是一个微微陡起的坡道,爬上坡道,就可以看到老宅椿树上高高的喜鹊窝了。坡道比平地更滑,婉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坡道的顶部。老宅椿树上的喜鹊窝被这风雪弥漫着,一点也看不清,但她知道,上了这个坡道,就等于是看到了希望。

这坡道,原是一条堤岸。用土筑成,所以人们叫它为岸。

在很久以前,这岸的北部还是椰汪洋。由于长江中上游的洪水泛滥,江水中的泥土在入海前,慢慢地沉淀下来,使崇明岛的北部越来越大。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在岸的北部,滩涂慢慢延伸,潮水也越离越远,于是,在接近潮水的芦苇荡里,又筑起了一条堤岸,叫员外堤。

据说婉姑娘家的祖上,从山东来,被皇上派遣,筑堤修岸。传说中的那位祖上,身材高大,且力大无比。人们现在还有这样的说法:山东员外,一脚踢到岸外。

人们把岸以南叫岸里,以北叫岸外。起先,住在岸里的人家,相对是比较殷实一些的,有的还有些田地,在外也有些生意的。岸外住的那些都是些穷困的佃户,他们有的以租种岸里地主的田地为生计;有的是逃荒流浪至此的,就地支起一个芦苇棚,或打渔为生,或去岸里打零工。

早期的岸外,在刚刚筑成堤岸不久,岸外常常是潮来椰水茫茫,潮去椰芦苇荡。最早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在这片没有主人的芦苇荡里,尽可能地填高泥土,搭建芦苇棚。即使大的潮水袭来,也不至于淹没了这个本就岌岌可危的芦苇棚。慢慢地,在这里居住的人们,也有了贫富的差异。而差异最大的象征就是所居住的宅居地的高低大小。据说当时的清政府,为鼓励人们开垦这芦苇荡,在员外堤筑成后的几十年里是免征税赋的。

当初的山东员外,浩浩荡荡带了一百多个随从和家丁,在岸外开发了一大片芦苇地。他们选择了这椰芦苇地,砍挖芦苇,然后在周围挖了一条二三十米宽的河,挖起的泥土正好填高了宅地,在这高高的宅地上建起了大小几十间的房子,还种植了很多树木和花花草草。在河的外围,留有几十米宽的地带,是一大片竹林。这环绕宅院的竹林带在每年的台风季节起了很好的防护作用。这竹林带的外围,还有一条护宅河,它和里边那条同样宽度,两条护宅河,常年水流潺潺,鱼虾戏水。即使连续的几个月干旱少雨,这里依然是河水充盈;每年的台风雨季,潮水倒灌,雨水滂沱,这两条河最多河水满满,也不会溢出而漫了宅地。那是一个何等的豪宅啊,令岸里的富绅垂涎。这岸外,不再是穷人的居住地了。

于是乎,很多岸里的有钱人也来这块土地上,画地为牢了。起先,这里芦苇丛生,先要在这里挖起芦苇根,才能种植庄稼。这里的河水都是带盐的海水较多,人们只能种些棉花,往往第一年基本是徒劳的,芦苇是繁殖率很强的植物,你刚刚以为把它们的根全部挖起了,把棉花种子播下去,但棉花们还是敌不过芦苇们的力量。芦苇在棉花地里,肆无忌惮地疯长着,吞噬了你的肥料。那些即使生长出来的棉花苗,也是那样瘦瘦弱弱,结不出一个棉铃果子来。

那是椰考验人们耐心的土壤,第二年,你必须还是在这片去年挖过芦苇根的地方,重新掘地三尺,挖出芦根,再播上种子。到了采摘棉花的季节,那时就有了一丁点的收获了。白白的花絮,东一个西一个地吐着,点缀着稀稀拉拉的芦苇地。到了第三年,你就彻底战胜了芦苇了。虽然人们常说,人再倔,也倔不过芦苇。其实,人还是能倔过芦苇的。这不,这烟波浩渺的芦苇荡,如今已是良田万顷了。

原本从岸到员外堤中间的很大一大片上千亩的土地,都属于这位宋姓山东员外的。只是又过了很多年以后,宋员外的下辈没有保全祖上的家产,慢慢地破落下来了。

日本人打过来的那一年,一直在做生意的婉姑的大哥,因外面世界动荡,祖母和母亲都非常担心,于是就减少了外出。祖母和母亲都是非常能干的女人,婆媳之间一直不和。凡是祖母要做的事情,母亲常常是极力反对,反之也一样。

婉姑小时候,就因祖母要给她缠脚,母亲就坚决不同意,把她藏到了外婆家很久。婉姑的二哥仁德从小体弱多病,祖母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不让母亲动一个手指头。婉姑父亲原来是跑船的,突然,人和船都永久地消失了,因见船上的货物在市场出售了,所以就知道遭遇了海盗。大哥仁义就充当了父亲的角色,婉姑记得大哥身材高大魁梧,说话声音洪亮,人们都说大哥像极了传说中的那位山东员外。原本宅上有祠堂,里面供奉着这位老祖宗的画像。二哥身体瘦弱,不知从哪一天起,染上了熏瘾,祖母一直偷偷地变卖家里的东西。为此,婆媳间的关系越发势不两立起来。

可是,有一天,这对婆媳俩的关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哥从外面回来,说是去北面的启东做生意回来。但是外面传说仁义是新四军游击队的队长,日本人贴出布告要捉拿他。婆媳俩从没有像现在那样一致过,她们纷纷摘下了自己的耳环戒子镯子,交给了仁义,并让他在明早天亮前离开。这时仁德也在家里,正闹着祖母给他买熏的钱,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地契也已变卖了。这个仁德都接近四十的人了,也没有成个家,整天吊儿郎当,吃喝嫖样样俱全。他眼见着发财的机会来了,去了日本人的炮楼,报了信。半夜,大哥就被日本人抓了去。天亮时,赶集的人都说,看见了仁义的人头被挂在了日本人的炮楼上。这个仁德吸完熏回家,这时正值中午时分,祖母见后,操起一把菜刀,劈头向这个她昔日宠爱的孙子砍去,一刀,两刀,一连砍了十三刀,这仁德从前门爬到后门,一路鲜血沿墙喷溅,母亲闻信赶来,夺下婆婆菜刀,这时的仁德已经断了气。接着,婆婆悬了梁,跟着媳妇也割脉而死,境况十分惨烈。

两天以后,日本人的炮楼被新四军游击队炸掉了。于是,日本人一场烧杀抢掠席卷了大半个崇明岛,员外老宅成了椰火海。宅上的几十口人,能逃的逃,不能逃的全躲进了宅后的竹林里。

十几个小日本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东戳戳,西刺刺。这时,婉姑家对门的小脚婶子,突然发现自己家的一头怀着小羊的山羊,正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不听大家的劝阻,毫不犹豫地泅过了护宅河,把山羊拽进了河里,再茵躲进了竹林里。紧接着,几十间的老房子,在大火中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又是小脚婶子,第一个扑向河里,泅过河去,奋力救下了半间客堂,和一张木制织布机。员外老宅成了椰废墟。

那场大火后,宅上原本几十户宋氏人家,这些员外传下的支系及随从和家丁,陆续在外面安了家,就剩下婉姑的侄子宋元郎和对门的小脚婶子这一家了。

如今,过去了十几年,宅上依旧是瓦砾遍地。